七 心胸豁然(第6/7页)

《追忆逝水年华》中的叙述者也有从希望到幻灭的类似经历。从一开始他就被盖尔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周遭的氛围迷住了,在他的想象中,他们属于优等的种族,他们的姓氏散发着诗意,那姓氏往前可追溯至法兰西最古老最高贵的家族,那时巴黎的教堂和沙特尔市甚至连影子都没有。盖尔芒特家族笼罩在梅洛旺加王朝谜一样的氛围中,令他想起中世纪挂毯上林中围猎的情景,这个家族的人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在世间就像教堂彩绘玻璃上的传奇人物。盖尔芒特公爵的领地上开满鲜花,到处是小溪、泉水,有朝一日能与公爵夫人盘桓竟日,垂钓于此,那将是多么美妙。

未料当真有幸识得盖尔芒特家的人,叙述者的幻象却自行消散。盖尔芒特们看来与凡夫俗子并无两样,要说有何不同的话,只能说他们格调更低,脑子更蠢。公爵是个粗鲁、冷酷而俗气的人,公爵夫人倒不笨,但只晓得卖弄聪明,刻薄他人,不知真诚善意为何物,至于公爵府上的座上宾,他过去可是把他们想成巴黎圣堂里的使徒的,事实上这些人却只对流言蜚语津津乐道,说来说去尽是些无聊之事。

如此这般觑得贵族真容,实在是大煞风景,既然亲炙其人只不过让他们俗鄙的本相毕现,也许我们会就此弃了追逐所谓的名流之念。急吼吼攀龙附凤似乎大可不必,好好面对自己的现实才是正经。

然而从叙述者的幻灭我们也可得出不同的结论。就此放弃对人的判断识别决非上策,想想应该怎样形成正确的判断才是正理。优雅的贵族并非全然是向壁虚构,糟糕的是人们对这形象的理解太简单化了。世上出类拔萃的人当然是有的,然而以为有高贵姓氏的人自然而然就有一份与生俱来的高贵,则未免把判断识人之事想得太轻而易举。势利的人不肯相信这一点,倒相信阶级是不可逾越的,是某阶级的人则必会毫厘不爽体现出所属阶级的特征。可是,虽说有那么几个贵族颇能符合人们心目中“贵族”的概念,更多的却是盖尔芒特公爵之流,高人一等者,惟贵族的头衔而已。“贵族”这样的分类标签如同一张网眼太大的网,捞不起美德、优雅这类并非与生俱来的东西。也许有人当得起叙述者对盖尔芒特公爵怀有的那份期待,不过这人没准是个电工、厨子,或者律师,——是不是出乎你的意料之外?

普鲁斯特最终感受到的,恰恰是这样的意外。在其晚年,有位赛特夫人给他写信,莽撞地问他这么个问题——你是否是个专喜攀龙附凤的势利鬼。普鲁斯特的回答如下:

现在常来看看我,问问我的情况的朋友没几个,这里面就算还有某位公爵或亲王时不时露个面,他们大体上也被其他朋友取代了,我说的其他朋友,一个是男仆,一个是司机……很难在他们当中做取舍。这些下人比公爵们更有教养,法语说得更好,可是他们繁文缛节的一套太多,更世故,而且比较敏感。想了一天,还是感到难以取舍。还是那司机更好些吧。

此话在赛特夫人听来也许是有些夸张了,不过意思很清楚:教养或是很好的自我表达能力这一类资质并不依循某种简单的路径,所以我们不能仅根据大而化之的分类即对人遽下判断。夏尔丹给那忧郁青年的启迪是,美并非总是在耀目之处,同样地,那位能说一口优雅法语的男仆也给普鲁斯特(也许只是给赛特夫人)提了个醒,优雅未必就附着在通常被人视为优雅的形象之上。

然而简单化的形象正因其简单明了,来得很是诱人。尚未见识夏尔丹的画作之前,那位郁郁寡欢的年轻人至少会有某种确信,相信中产阶级的住所比不上宫殿,由此也就会认定能住在宫殿里就等于有了幸福。未与贵族交往之前,普鲁斯特至少不会怀疑确实存在着一个应仰视的阶层,且相信能与此阶层的人相过从即等于在社交生活方面修成了正果。对奢华的中产阶极厨房、讨人厌的亲王,或是比公爵大人来得更有品位的司机详加分解,实在是太费事。简单化的形象提供了某种确定性,比如人们心目中定型的贵族形象就对我们打包票说,花钱如流水一定可以带来快乐:

我们会怀疑有些人是否当真喜欢看海景听海浪,可是一旦看见他们愿意为了看海景听海浪每天掏一百法郎在酒店开房间,我们便改了看法,相信他们必是喜欢无疑,同时也就相信他们的趣味真是不一般。

同样地,也有这样的人,他们起初怀疑某人是否真有才学,然而一旦发现此人合于心目中才学之士的形象,又或听说此人受过正规教育,如何见多识广,拿过大学文凭,马上便将怀疑收起,相信他必是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