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心胸豁然(第4/7页)

为何我们不能敞开心胸,欣赏万物?这问题远非无所用心或懒惰即可一言蔽之。也许是源于美的形象并不轻易充分显示自身,而其实它就在我们身边,正等着我们去发现。普鲁斯特散文中的年轻人萎靡不振,因为他只知维罗内塞、克洛德、凡·戴克,这些画家从未描绘过属于他的那个世界,他的艺术史知识偏偏又让他对夏尔丹一无所知,而事实上他恰恰最需要夏尔丹来点拨他寻常的厨房有何妙处。这年轻人对夏尔丹的无知似乎是极有代表性的。无论伟大的艺术家如何致力于打开我们的眼界,改变我们的整体环境却为他们力所不及——我们的周围充斥着无益有害的幻象,这些幻象的制造者并无不良居心,其画作往往还显示出高超的技巧,不幸他们的努力总是在暗示我们,我们自己的生活与美的王国之间,存在着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这真叫人沮丧。

《追忆逝水年华》中的叙述者孩提时代即对海边向往不已。他想象去诺曼底海边一游定是妙不可言,尤其是他听说过的一处叫作巴尔贝克的海滨胜地。然而他的想象显然是从一本以中世纪哥特时期为背景的书中得来,所以他满脑子都是古时候的海滨。他给自己勾画出一幅海岸雄伟的画面,浓雾深锁,惊涛拍岸,教堂孤耸,险峻峥嵘如断崖绝壁,钟楼上钟声应和着海鸟的鸣叫和狂风的呼啸。他想象当地人是神话中骄傲的西美利安人的后代,因为荷马史诗里描述过,这个部族住在一个谜一般的、永远黑暗的岛上。

叙述者心里揣着这么一幅奇景,巴尔贝克之旅当然是令他大失所望,他发现那里不过是一处地道的二十世纪初的海滨度假胜地。到处充斥着餐馆、商店、汽车和脚踏车,有人在游泳,有人打着阳伞在散步。再就是一家大饭店,豪华的大厅,上上下下的电梯,忙颠颠的侍应生,巨大的餐厅朝着海,透过窗户玻璃可以遥望大海,大海浴着灿烂的阳光,没半点动静。

这一切与叙述者遥想的中古哥特时代的辉煌了不相干,他渴盼已久的断崖峭壁、悲鸣的海鸟、呼啸的狂风之类,哪有半点影子?

叙述者的失望说明了脑中的影像在怎样左右着我们对身边景物的欣赏,而揣着满脑子幻象出门真是冒险。断崖绝壁、海鸟悲鸣之类,诚然令人神往,问题是,六百年前的景象与我们面对的度假胜地的实况,二者如何协调?

在叙述者那里,环境与美的理想之间的对立来得特别斩截,逾于常人,不过他的失落仍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现代生活的一般特征。由因科技和建筑变化惊人,我们的世界被越来越多尚未及转换为优美影像的场景和事物所占据,遂使我们生出思古之情,对已然消逝了的那个世界不胜想望。那个世界其实并不当真就更美,之所以看去美妙无比,皆因那些令我们张开审美之眼的大师们已将其中景物一一描绘。令人担忧的是,对现代生活笼统的厌恶排斥情绪正在四处弥漫,实则现代生活自有其迷人之处,只因甚少画作能将其表而出之,我们往往就视而不见。

对那个叙述者和他的假期而言,画家艾尔斯蒂尔也来巴尔贝克消夏,实在是一件幸事。艾尔斯蒂尔要的是画出自己的印象,从不仰赖古书作画,他一直在画当地风光,身着棉布衣裙的妇人、出海的游艇、港口、海上的景色,还有附近的赛马场等等,都成为他的题材。作画之余,他曾邀叙述者到他的画室做客。叙述者站在一幅以赛马场为题的画前,面露羞惭之色,承认自己从未想去这等去处(既然他只对狂风怒号的大海和悲鸣的海鸟情有独钟,这也是意料中事)。然而艾尔斯蒂尔还嫌他过于匆忙,建议他多看两眼。他让叙述者留神画中的一个骑师,此人呆在赛马出发区,正给前腿提起的座骑套缰绳,奇的是身上骑装潇洒明艳,脸上却是冷漠阴沉。而后艾尔斯蒂尔指点叙述者,那些乘马车前来观看赛马的妇人姿态何等优雅,她们站起身举着望远镜,沐浴在一种特异的光线中,这光线差不多是荷兰画风的,从中你可以感受到水的寒意。

叙述者不仅对赛马场兴趣全无,即使对海的兴致也如同叶公之好龙。他看海总喜以手遮眼,为的是将那些败兴的现代船只逐出视线之外,眼不见心净,如此他便可遥想远古的海洋——越久远越好,至少也得是古希腊早期的大海。艾尔斯蒂尔对他这好古之癖又下针砭,让他留心海上游艇的美妙之处。他指点叙述者,游艇整一的外观自有它的美,简洁、明亮、单纯,衬着映射海水的蓝蓝雾霭,呈现出一种令人心醉的温婉的暖意。他还说到游艇上的那着白色棉布或亚麻衣裙楚楚动人的女子,那白色裙衫在灿烂的阳光下衬着海的蓝色,看去如同鼓起的风帆,白得令人炫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