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心胸豁然(第7/7页)

这种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认定普鲁斯特的女仆是个白痴:她居然以为拿破仑和波拿巴是两个人,而且普鲁斯特告诉她是一人,她还要过一个星期之久才肯相信。然而普鲁斯特知道她聪明过人(“我从未教过她拼写,她也从无耐心把我的书哪怕读上半页,但她确有过人的天赋”)。他这么说并非是附和庸人之见(更不是刻意唱反调),暗示教育没有一点价值,或是认定自“坎波伏米奥和约”到滑铁卢战役这一段的欧洲史没什么重要可言,都是学院中人蓄意故神其说,他真正要说的是,知道皇帝姓甚名谁以及会读会写都并不足恃,以此为据判断一个人是否有才具,未免过于简单。

阿尔贝蒂娜从未学过艺术史。普鲁斯特写到某个夏日午后她与德·冈布梅尔夫人、夫人的儿媳、一个律师朋友及叙述者在一处聊天的情形。彼时他们坐在巴尔贝克饭店的台阶上,忽见一群原本浮在海面上的海鸥飞起,带来一阵喧闹之声。

“我喜欢海鸥。我在阿姆斯特丹就见过,”阿尔贝蒂娜说道,“它们身上有大海的味道,即使飞过石头的路面,它们也能嗅到海的咸味儿。”

“啊,那么说你去过荷兰。你知道《麦维尔》吗?”德·冈布梅尔夫人问。阿尔贝蒂娜回答说,很遗憾,她不认识这些人。普鲁斯特于此不动声色地暗示读者,阿尔贝蒂娜更应抱憾的是,她竟以为有一批荷兰人叫“麦维尔”,岂不知冈布梅尔夫人说的是荷兰国家美术馆中收藏的一幅画。

幸运的是,德·冈布梅尔夫人的艺术史知识有限,未能觉察到阿尔贝蒂娜闹出的大笑话,我们可以想见,若是她发现了阿尔贝蒂娜出的错,必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冈布梅尔夫人谈到艺术总是小心翼翼,生恐一语不当惹人讪笑,对像她这样的艺术上的势利眼说来,显得对艺术有感觉比对艺术真正有会心更来得重要。社交场上的势利之徒只知以头衔、名声取人,根本没有自己的判断,艺术鉴赏上的势利眼也一样,他们只知四处搜集相关信息,以为掌握了信息便是懂得了欣赏艺术——虽说为弄明白自己缺了点什么,阿尔贝蒂娜倒真该再到阿姆斯特丹走一遭,来个文化之旅。或许她会比德·冈布梅尔夫人更懂得欣赏“麦维尔”,至少在她的天真里还有那么点诚实的根芽,而从德·冈布梅尔夫人对艺术夸张的崇拜中我们看到的,除了矫情还是矫情。不幸的是,阿尔贝蒂娜却把画作当成了应当慕名拜访的一族荷兰市民。

这一课又告诉我们些什么?我们应该知道寻常如餐具柜里的面包,也自有其美;我们应该瞄准的是画家,而不是春天;我们该怪罪的是记忆,而不是记住的东西;如若有人将我们介绍给某个伯爵、公爵或是亲王之时,切不可期望太高;还有,拼写有误不必耿耿于怀,读法兰西帝国史不要尽挑那些头衔吓人的人物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