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心胸豁然(第2/7页)

然而,普鲁斯特与其说是想让我们对万事万物等量齐观,不如说他更在意的是促使人们对世上的事物都有个正确的估价,从而修正我们关于何为“美好生活”的种种偏见,这些偏见令我们对生活中有些情境毫无道理地漠视,而对另一些情境则又盲目地热衷。若是芒戈未将那篇文章打入冷宫,《评论周刊》的读者或许便可得一良机,没准他们会重新审视自己对美的理解,由此同平凡的生活相觑相亲,与盐瓶、陶器、苹果之类建立起一种可能更有益处的全新关系。

何以人们先前一直缺少这样一种关系?何以人们就是看不出家里桌布和水果的妙处?从某个层面说,这样的发问实属多余。某些东西让我们一见之下怦然心动,某些东西我们则熟视无睹,这乃是自然而然。厚此薄彼,均非有意为之,也说不出所以然,我们只知道令我们动心的是宫殿而非厨房,是精美的细瓷而非粗陋的土陶,是稀罕的番石榴而非寻常可见的苹果。

但是,这样的审美判断虽是当下自发地产生,我们却不该误以为此种判断本乎天性,根本无法改变。普鲁斯特给芒戈先生的信对此点即颇多提示。当他说伟大的画家就是那些“让我们睁开了眼睛的人”之际,他同时也就在暗示,我们对美的感受不是一成不变的,伟大的画家可以通过画作让我们对美更加敏感,引导我们去欣赏以往忽略掉的美。上面提到的那位郁结的年轻人所以觉得家里的桌布、水果毫无美感可言,部分的原因就是缺少夏尔丹那样的画作来引导他,而这样恰可给他一把钥匙,引他去发现桌布、苹果的诱人之处。

大画家之所以有这等法力,让我们睁开眼睛,乃是因为他们自己有一双锐眼,对各种各样的视觉经验有着不寻常的敏感,他们可以感受到光线在汤匙端头上的嬉戏,感受到一块桌布纤维的柔软,一只水蜜桃表面天鹅绒般的光滑,或是老人皮肤上暗红的斑。我们不妨开心地把艺术史想象成这样的情形:一长串天才正在挨个忙着为我们指指点点,告诉我们这儿那儿真值得一看;画家们以其无与伦比的技巧向我们发话:“德夫特的后街是不是挺美?”“巴黎外边塞纳河的风光是很迷人吧?”以夏尔丹来说,他也是在以他的作品向世人——包括那些总觉生活不如意的年轻人——发话:“不要只知道盯着罗马战役、威尼斯盛宴和查理大帝耀武扬威的马上英姿,也来看看桌边的碗、厨房里的死鱼,还有饭厅里的法棍面包吧。”

多看一眼,或许欣喜之情就会油然而生,这就是普鲁斯特美的观念的核心所在,它揭示了一个事实:我们的不满多半并非因为生活有什么内在的缺陷,而是因为我们不能恰如其分地看待自己的生活。欣赏法棍面包的妙处并不意味着我们对城堡之美就不屑一顾,但若不能领略面包的好,则我们整体的欣赏能力必是出了问题。那个郁结的年轻人家中所见,与夏尔丹在很相似的公寓房里所留意的,二者竟是天差地远,这说明看取世界的方式决定着我们能看到些什么,夏尔丹的方式是欣赏,欣赏与只想着得到、占有是全然不同的两码事。

在普鲁斯特的人物画廊中,因不懂欣赏生活而陷入沮丧的角色,并非只有1895年写夏尔丹那篇文章中的年轻人。十八年后,他的笔下又出现了一个普鲁斯特式的主人公,此人非他,即是《追忆逝水年华》中的叙述者。他与论夏尔丹文中的年轻人颇多相似:二人都郁郁寡欢,都生活在一个索然无味的世界里,而后来也都因换了副眼光看世界而获拯救,由此发现了生活如此真实而又如此出人意表地充满绚烂的色彩,这发现恰恰证明,直到那时,他们才算是明白了生活的真谛——惟一的不同仅在于,二人之获得启示,一个是在卢浮宫的画廊,另一个则是在面包房。

为要勾画面包房这个事例,普鲁斯特向我们描述了叙述者某个冬日下午的一幕。他患了感冒,在家里坐着,因沉闷的日子而无精打采,没什么盼头,明天又是无聊的一天。这当儿他母亲走进房间,问他要不要来杯椴花茶,他回说不要,后来不知什么缘故,他又改了主意。和茶一起,母亲还端上一块玛德莱娜点心,那是一种胖鼓鼓中间凸起的小甜饼,看上去像是用扇贝做模子烘出来的。萎靡不振的叙述者百无聊赖,掰了一小块饼放进茶里,啜了一口,就在这一刻,奇迹出现了:

温暖的茶水和着那小块玛德莱娜方入口内,立时有一阵颤栗之感穿过我的全身,我万念皆空,专注地品味起出在我身上的奇事。一种微妙的快感侵入我的感官,那是一种难以言传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那一刻,生命的无常之感突然离我远去,人生的灾难于我无伤,生命的短暂也只不过是幻觉……现在我不再感到渺小、孤独和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