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传情达意(第2/5页)

有时,月亮会出现在午后的天上,像一小片白云,轻轻走来,悄无声息。此时的月亮让人联想到一个暂时不必登场、尚未着戏装的女演员,她想走到前台一侧且看一会儿同伴的演出,又生怕被人发现,所以蹑手蹑脚,尽量藏在幕布之后。

普鲁斯特这个比喻的妙处不难领会,但要我们自己也想出这么一个来却决非易事。月亮给我们的印象也许正是这样,但如果我们看到了下午的月亮,而有人又请我们说出个子丑寅卯,我们说出的多半还是老一套。我们也许会意识到自己对月亮的描述并不高明,却不知怎样才能说得好些。我们总以为现成的说法(比如说到太阳、月亮就是“金色的星球”“天体”之类)不会有错,觉得说话无需新意,和别人一样就行。对普鲁斯特,这却是不能容忍的,在他看来,说话就应道出独特感受,袭用陈词滥调毫无道理。

跟别人学舌的确有其诱人之处。某些习见的表达方式让我们的言谈听起来颇像那么回事,显得振振有词、聪明机智、世故练达、矜持含蓄,或是感人至深。普鲁斯特笔下的阿尔贝蒂娜到了一定的年纪就特想学别人的说话方式,为的是说出话来像个布尔乔亚女子。她开始学着用中产阶级女子常用的语句、词汇,盲目地从她姨妈本丹夫人那里拣来了一大堆陈词滥调。普鲁斯特就此打了个比方,说那就像小金翅雀要显示自己已然长成,跟在老金翅雀后面学模学样。阿尔贝蒂娜人云亦云成了习惯,到后来不管别人说什么她就跟着重复一遍,以表示对正说的事情很感兴趣,而且还正想着发表点什么高见。若你对她说某个艺术家的作品很精彩,或是他的房子不错,她必会说:“啊,他的画的确很精彩,你不这么想?”或是,“他的房子不错,你不觉得吗?”还有,若遇到不寻常的人,她必会说:“他可是个人物。”你若提议玩牌,她必会来上一句:“我可没工夫陪你烧钱。”若是朋友错会了她的意思,她必会高声说:“您真是孤陋寡闻!”她刻意学来的所有这些名堂,皆属普鲁斯特所谓“几乎与‘华而不实’一词本身一样久远的布尔乔亚传统”,这个传统遗下了一大堆说话的规矩,体面的富家小姐非学不可,“就像她得学会祈祷学会礼仪一样。”

从普鲁斯特对阿尔贝蒂娜的嘲讽中,我们也了然他何以对路易·冈德拉特别感到失望。

路易·冈德拉是二十世纪初的知名文人,《巴黎评论》的编辑。1906年,有人邀他编一部乔治·比才的书信集,并为这部书信集写一篇序。这是很风光的事,当然不能儿戏视之。比才三十年前去世,是位有世界声誉的作曲家,歌剧《卡门》、《C大调交响曲》奠定了他不朽的地位。给这么一位天才人物的书信集作序,冈德拉的压力可想而知。

乔治·比才

不幸的是,冈德拉就像普鲁斯特笔下的金翅雀,老想着显出自己是个大家伙,路易·冈德拉实际上却又力不从心,结果写出了一篇煌煌大论,托大到近乎可笑。

路易·冈德拉

1908年秋的某一天,普鲁斯特躺在床上看报,看着看着,目光落在冈德拉序言的摘录上。冈德拉的散文笔调让他大倒胃口,以致他忍不住写信给比才的遗孀斯特劳斯夫人(斯特劳斯夫人恰好是他的朋友)发泄心中不满之意。

“为什么明明可以写得好点,他却写成这样?”普鲁斯特实在困惑。“提到1871年,直说就行了,干嘛加上‘最令人痛心的一年’;为什么提到巴黎,非得紧跟着强调一句‘伟大的城市’,说到德劳内就要称‘伟大的画家’?为什么感情非得是‘节制’的、好脾气必是‘令人愉快的’,而写到丧亲之事则必用‘冷酷’修饰?此类绝妙好词触目皆是,实在是不胜枚举。”

冈德拉刻意嵌进的这些字眼当然无“绝妙”可言,不过是对“绝妙好词”拙劣的模仿而已。这些词出现在古典作家笔下,也许曾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但是后来经不住那些只知卖弄文采的作者频频袭用,早已成为纯粹的装饰。

倘若肯在如何写得诚挚真切这方面多操点心,冈德拉便不会因想到1871年那年很糟就例行公事般地加上一句“那是最令人痛心的一年”。1871年初,普鲁士军队围困巴黎,市民饿得连巴黎动物园里的大象都杀了吃;普鲁士士兵在香榭丽舍大街昂首阔步;巴黎公社实行恐怖统治……这些都是实情,但是就仗冈德拉笔下夸饰空洞的字眼,何能传达这些经验于万一?

但是冈德拉使用这些空洞的漂亮字眼乃是有意为之。他认为文章就得这么写,喜用漂亮字眼不过是他的主张的自然延伸。在冈德拉看来,好文章就得学步前贤,前代名家的作品即是最好的范本,坏文章则总是起于狂妄的念头——以为写作不必模仿前人,就当师心自用。冈德拉在别处曾以“法兰西语言纯洁的捍卫者”自命,主张如此,自无足怪。语言须纯正,万不可让堕落文人肆意玷污,冈德拉对这类文人深恶痛绝,因为他们拒不遵从传统认可的种种表达方式,但凡见其报章文字中过去分词使用不当或误用某词,他便要兴师问罪,鸣鼓而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