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传情达意

观察一个人对何事最为恼怒,往往可知其人,学会这样去观察,也许不失为有意义的事。普鲁斯特最受不了的,是某些人的说话方式。吕西安·都德告诉我们,普鲁斯特有个朋友以为说法语时来上几句英语很潇洒,因此每到分手时便说“Goodbye”,或者更随便点,就说“Bye,Bye”。“这让普鲁斯特极不自在,”都德描述道,“他会发出怪声,如同粉笔划过黑板嘎吱作响,而后便是攒眉蹙额,做痛苦不堪状,还要大嚷着加上一句‘真让人酸掉大牙,什么玩意儿!’”普鲁斯特对人们喜用老套的表达同样表现得很不耐烦,比如提到地中海,便说“碧蓝碧蓝”,提到英格兰,便称“阿尔比恩”(ALBION为英格兰旧称),说到法国军队,必称“我们的小伙子们”。他受不了有人一说到下大雨就是“大雨如注”,一说到天气冷就说“冷得刺骨”,说到某人耳朵不好使则必说“聋得像个罐头”。

这些词语何以让普鲁斯特如此不耐?自他那个时代到现在,人们说话的方式已有所改变,不过上述例子表达之贫乏拙劣,还是显而易见。普鲁斯特尽管大皱眉头,他所不满者却并不在语法(他曾自卖自夸道:“句法我是一窍不通。”),他难以忍受的是喜好卖弄词句背后的心理。1900年那时节,操法语而夹杂些英文字眼,不说英格兰而说阿尔比恩,不说地中海而说蔚蓝海洋,可以说是时尚中人的标记,如此说话即显得风雅新潮,见多识广,实则这些字眼空洞无物,大而无当,纯属陈腔滥调。告退时来上一句英语的“再见”实在毫无必要,除非你是要在英国风大行其道之时显示你一点都不落伍。“大雨如注”之类虽不像法语中没必要地夹杂“Bye,Bye”那么无聊,却也并不就好到哪儿去,频频遣用这些字眼正好说明说话者对道出特定的情境并不在意。普鲁斯特讥嘲挖苦,其实是意在捍卫一种坦率、明快的表达方式。

吕西安·都德向我们描述了他怎样开始体味到了这一点:

有天我们去听贝多芬的《合唱交响曲》,听罢从音乐厅里往外走时,我想表示自己刚才大为感动,便随口含混地哼了几句,以夸张的语调高声说:“这一段真是妙不可言。”(到后来我才明白这真可笑。)普鲁斯特笑起来,调侃道:“亲爱的吕西安,哼几个音符可传达不出该曲的妙处。别光哼哼,你最好说说看,它妙在何处。”我当时很有几分不快,不过,他真是给我上了难忘的一课。

普鲁斯特有个叫加布里埃尔·德·拉罗什富科的朋友。此人是公子哥儿,祖上乃是因写《箴言集》在十七世纪享有盛名的拉罗什富科。他最喜泡在巴黎各家有名的夜总会,以致同辈中喜挖苦人者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作“马克西姆酒店的拉罗什富科”。但在1904年,加布里埃尔忽从欢场中抽身退步,要到文坛上一试身手。结果是一部名为《医生与情人》的小说。此作刚杀青,他即将手稿寄给普鲁斯特,请他指点一二。

普鲁斯特作书回复道:“请相信我,大作精彩有力,匠心独运,是一部不同凡响的悲剧小说。”这封长信的开头颇多称颂之辞,可再读下去,加布里埃尔恐怕就有点不自在了。因为这部不同凡响的悲剧小说似乎有点毛病,满纸陈词滥调就是一端。普鲁斯特斟词酌句地解释说:“您的小说中写到一些优美的大场景,彼时读者或许更喜欢作者的描绘带有独创色彩。日落时分,天空的确像在燃烧,但是类似的表述别人用得太多了。此外,说月亮羞涩地发着光也很落套。”

我们该问问,普鲁斯特何以对陈腔滥调如此反对?难道日落时天空不是像在燃烧?难道说月亮羞涩地发着光有什么错?若非说得巧妙,这些常见的表达怎么会人人摇笔即来?

事实上,习见表达本身的意思并不错,问题在于流于浮面,将好些动听的词联在一处就算完事。不错,日落是火红的,月光也确似踽踽独行,但是如果每写到太阳月亮都是这一套,到临了我们就会相信只能这么写了,实则这样的表达不过是最初级的描写。陈词滥调之害,即在于它们仅抓住了一点皮毛,却令我们误以为这些词已将某个具体的情境一言道尽。我们的表达方式实与我们的感受方式息息相关,而我们描绘这个世界的方式必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我们最初怎样体验这个世界,正因如此,陈词滥调之害,委实不可等闲视之。

加布里埃尔提到的月亮当然有可能是“羞涩”的,不过也还可以有其他更好的描写。《医生与情人》出版八年后,《追忆逝水年华》的第一卷问世,我们也许会好奇地设想,加布里埃尔(假如他并未重堕马克西姆酒店荡子生涯的话)会不会留意到普鲁斯特书中也写到了月亮。普鲁斯特尽弃两千年来关于月亮的种种陈说,独出心裁以一不寻常的比喻来传递对月亮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