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自从哑巴死后,我父亲有很长一段时间精神很紧张,性格乖僻。哑巴的死,我想多少标志着他生活中的那段平静时期结束了,因为之后没多久,他自己的身体也开始走下坡路。先是哑巴,然后是珍珠港事件,接着是搬到我祖父在威纳奇附近的农场。我父亲在那座农场上以照看十二棵苹果树和五头牛度过余生。

对我来说,哑巴的死标志着我结束了特别漫长的童年,无论我是否准备好,把我送入成年人的世界——在那里,失败和死亡都更为自然。

一开始,我父亲怪罪那个女人,即哑巴的老婆。接着他又说,不,是鱼,要不是因为鱼,就不会出事。我知道他也有几分怪自己,因为是我父亲把《田野与溪流》上的分类广告栏拿给哑巴看:“活运鲈鱼,可运至美国任何地方。”(据我所知,可能现在还在刊登。)那是某天晚上上班时,我爸爸问哑巴干吗不订购一些放到他家房后的池塘里养。我父亲说哑巴舔舔嘴唇,把那则广告研究了很久,辛辛苦苦地把有关信息抄到一张糖果包装纸的背面,然后把那张包装纸塞进工作服的前面口袋。后来当他收到鱼苗后,行为开始古怪起来。鱼改变了他整个人的性格,我父亲说。

我一直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也许有谁知道,我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过去他就叫哑巴,我现在想起他也是这个名字。他五十多岁,快六十,有点皱纹,谢顶,个子矮,但是四肢肌肉发达。他咧着嘴笑时——那种情况很少——他的嘴唇往后收,露出黄色的烂牙,让他有种让人看着不舒服、几乎有点狡猾的表情。我现在对那种表情还记得很清楚,尽管那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你说话时,他那双水汪汪的小眼睛总是盯着你的嘴唇,不过有时他的眼神会随意游移到你的脸上或者身体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有种印象是他绝非真的耳聋,至少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聋。但是那不重要。他不会说话,这点确定无疑。他跟我父亲在同一家锯木场工作,即华盛顿州雅基马的卡斯凯德木材公司,那里的人给他取了“哑巴”这个外号。他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就开始在那里工作。我认识他时,他是个清洁工,不过我想他前前后后在这家锯木场干过每一种普普通通的活。他戴着一顶上面有油迹的毡帽,穿着一件卡其布工作衬衫,在鼓鼓囊囊的连体工装裤外面罩一件浅色牛仔短外套。他胸前的口袋里总是装了两三卷卫生纸,因为他的工作之一,是打扫男厕所并负责供应卫生纸,而那些上夜班的人经常下班时在午餐盒里放两三卷卫生纸。除了扳手、钳子、螺丝刀、绝缘胶布。他还带着一只手电筒,尽管他是白天上班,他带着一个技工会带的所有东西。有几个新一点的人,例如泰德·斯莱德或者约翰尼·韦特,他们也许会在餐厅里就什么事跟他开挺重的玩笑,要么跟他讲黄色笑话,看他有什么反应,就因为他们知道他不喜欢黄色笑话;他在平台下面经过时,锯木工卡尔·洛厄尔会突然伸手下来摘哑巴的帽子,但哑巴对这一切见怪不怪,似乎他料到人们会跟他开玩笑,已经习惯了。

然后有一次,有一天我给父亲送午饭时,有四五个人在一张桌子那里把哑巴逼急了。其中一个男的正在画一张画,他笑得咧着嘴,在跟哑巴解释什么事,一边用铅笔在那张纸上这儿画一下,那儿画一下。哑巴的眉头越皱越紧。我看到时,他的脖子变成了深红色,他突然身子往后退,一拳砸在桌子上。大家吃惊之下,有一会儿鸦雀无声,然后哄笑着散开了。

我父亲不赞成开他的玩笑。据我所知,他从来不跟哑巴开玩笑。我父亲肩膀厚实,大块头,留寸头,双下巴,肚子大——他一有机会就炫耀他的大肚子。很容易就能逗笑他,就像很容易就能惹怒他一样,只是方式不同。哑巴会去他干活的锉锯车间待一下,坐在一张凳子上看我父亲使用那台轮子边缘有金刚砂的锉锯机锉锯,碰到我父亲不太忙时,他就会边干活边跟哑巴聊天。看上去哑巴喜欢我父亲,我父亲也喜欢他,这点我能肯定。以他自己的方式,我父亲很可能是哑巴的好朋友。

哑巴住在一座外面贴满柏油纸的小房子里,在河边,离镇上有五六英里。离房子有半英里的草地那头,有个很大的砾石坑,是州里几年前挖的,当时他们在那一带铺公路,结果挖出三个很大的坑,几年下来,里面积满了水。到最后,三个坑连成一个很大的池塘,一边有个高高的石堆,另外一边的两堆小一点。水深,看上去颜色深绿,靠近水面的水很清,但是再往下就变得浑浊。

哑巴娶了个比他小十五到二十岁的女人,人们说她跟墨西哥人鬼混。后来我父亲说是锯木场那些爱多管闲事的人跟哑巴说他老婆的事,才让他最后那么冲动。她长得矮墩墩的,眼睛亮闪闪的,带着怀疑的眼神。我只见过她两次,一次是我父亲和我去钓鱼到了哑巴家时那次,她在窗前;另外一次是我和皮特·詹森骑自行车时去那里想要杯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