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战争(第6/18页)

“我不相信你,也不喜欢你那些问题。你兜着圈子想打探什么,还不如直截了当地问我,省得浪费我的时间。”

“您妻子出生在哪里?”

“萨若波。”

“我明白了。”黑帽人说。我早就停下抹灰的假动作了,此时正捏着湿布站在那里,目光在外公和黑帽人之间摇摆。我可以想象,外婆正坐在一门相隔的厨房里,也默默聆听这段问答。我们都听说过,这种事曾发生在别人家里;是我把这厄运迎进了家门。

“那么,您妻子的家人住在─”

“我妻子的家人就住在这栋房子里。”

“您妻子和萨若波的亲朋好友有联系吗?”

“当然没有。”外公说。多年后我才会明白,他为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就算她想联系,我想也很难办到吧,毕竟那里已被夷为平地了。”

“我只是执行公务。”黑帽人故作亲切地笑了笑。现在,他显然想附和外公,以便顺利完成自己的分内事,他用一只手划过空气,示意这个房间。“您的家产颇为殷实,如果您妻子在萨若波还有兄弟姐妹……”

“滚出去。”外公打断他的话,他却愚蠢地眨巴眨巴眼睛。我的脖子都僵硬了,抹布里挤出来的冷水顺着我的大腿滴下来。

“大夫─”黑帽人再开口,外公再次打断他。

“你给我滚出去。”他背着双手,脚后跟前后摇摆,肩膀压向前,仿佛按捺不住要往前冲了,他一脸厌恶鄙夷地喊道:“滚出我家。滚!”

黑帽人合上了笔记本,收好,再拾起手提箱,把它搁在咖啡桌的边角。“这样的误解毫无必要。”

“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外公说着,毫无先兆地突然弯下身子,抓住手提箱的拎手往外拽。黑帽人没有松手,拎着箱子一个趔趄,咖啡桌被撞翻了,桌上的花瓶、夹层里的旧报纸杂志都震落在地板上,手提箱也松开了,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黑帽人蹲下身去,脸涨得通红─该死的,瞧这乱的,先生,真的没必要这样─他不停地把文件、纸张归拢回手提箱里去,外公呢,就像突然变成了卡通片里的人物,竟然一脚踩到纸堆里,把那些掉落的报纸、信件、杂志和促销单踢飞,扬起一团团纸云。他看起来很滑稽,穿着套装,一双长腿显得怪别扭的,胳膊也疯狂地左右挥舞,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叨着,语调也甚至没有变化:“滚出去,滚,滚,给我滚,滚出去。”等黑帽人把自个儿的东西都塞回了手提箱,外公已经把门大开,握着门把手站在门边了。

三个月后,针对名医的政府禁令出台。显然,除了外公,还有很多人和旧体制、其他省份,以及那里的家属有牵连。年过五十、有反对国家统一之嫌疑的大夫们被勒令停止行医,并得到书面通告,他们在大学里的授课将被严密监控。

我们国家的人常常义愤填膺,并自以为是,不了解内情的人总觉得这傻里傻气的;尽管外公发自内心地想要保护我们,他也被这种国民性格所困。外公请来一个锁匠在前门安了防盗锁,锁匠是他以前的病人,曾患有胆结石,被外公治好了。我从没见过那么复杂的套锁。从门内看,前门像是个巨大的表芯,你得用三套钥匙才能从外面打开门锁。机关转动的声音能把死人吵醒。虽然外公的行为并未触及底线,不至于遭到停课处置,但他还是主动提交了辞呈。随后,他给每一个病人打电话,在我看来,那些电话简直无休无止。有关部门不让他行医,他偏要排出一套紧凑的上门就诊计划,包括各种各样的病人:得了哮喘的风湿性关节炎患者,失眠症患者,最近刚戒烟的教书匠,背伤尚未痊愈的建筑工人,得了臆想症的截瘫患者,得了肺结核的饲马员,处于戒酒期的知名演员。

我坐在他桌边的扶手椅里听他打电话,偶尔翻翻白眼。我搞不清楚,他这个决定是出于对患者负责,还是某种回光返照的青春期固执─我在自己、佐拉和码头边的孩子们身上能发现类似的冥顽不化。后一种可能性更大,那可把我吓坏了,但我没胆量直截了当地去问他:这种劲头搁在我们身上是极度叛逆,在他那里就意味着不可理喻的愚蠢,而他真的可能冒这样大的风险、为此搭上一切?这个不敢问,但我假设了各种可能出现的可怕后果─万一哪个患者走漏风声呢?万一你上门就诊时被人跟踪呢?你亲自拿着一沓大病小病的处方去药房抓药,却明显没有得病,药师追问起来怎么办?如果哪个患者不幸中风、大出血、动脉瘤爆发而不治而亡,因为你的患者不去医院,患者家属归咎于你怎么办?如果你因谋杀罪入狱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面对我的追问,他却是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的气势。那几个月里,我还是第一次和他说了那么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