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3/7页)

然而,尤金并不是一个叛逆者。他和大多数的美国人一样,并没有什么叛逆的需要。只要能给他提供舒适和安全,拥有随心所欲乱花的钱,能随意、自由地思考、吃、喝、恋爱、读书、写作,那么他会对任何制度感到满意。他也不会在乎什么政体——共和党、民主党、保皇党、社会主义或者布尔什维克——只要这个政府能够保证他得到想要的那些东西就行。他并不想改造这个世界,也不想使它更加美好。他的全部信念就是:如果一个人能够到处去寻找,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会发现宜人的地方,都会有令人流连忘返的地方。他周围的生活使他压抑,令他厌烦,想从这里逃离出去。他坚信别的地方肯定会更加美好,永远坚信别处的情况会更好一些。

对于他这样一个浪漫分子,根本不想逃避生活,而是想投入生活。他并不想找世外桃源,因为他的幻想可以在现实中向前延伸,他觉得没有理由怀疑埃及是不是真的有1200位神祇,没有理由怀疑人马之神、鹰马之神、长翼神牛是否确有其事。他相信拜占庭的魔力,相信巫师瓶子里的魔仆。另外,自从本恩死后,他在心中树立了一个信念。他认为人并不是因为生活的枯燥和沉闷才要逃避生活,而是因为人太渺小了所以才会导致生活逃避人。他觉得戏剧里的激情要远比演员更加伟大。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达到完美的境界。本恩的死给他造成的痛苦是前所未有的,他爱上并失去劳拉,留给他的只有打击和茫然。每逢他抱起年轻的姑娘或者女人的时候,就会有一种绝望的挫败感,他很想把她们一口吞下去,就像吞下一块蛋糕那样,同时也想占有她们,把她们捏成一团,埋进自己的肉体中,要用她们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方式彻彻底底地占有她们。

不但如此,别人还把他视作“怪人”,他对此既气恼又很受伤。他得意于自己在同学中间有较好的人缘,那些荣耀和徽章也带给他无比的自豪。但是如果别人说他的行为古怪,他就会怀恨在心。他嫉妒那些被选为各种社团会长的平庸之辈。他也想循规蹈矩、受人尊敬;他相信自己是一位真诚、正常的人——可是,常常有人在午夜看见他在校园的小路上蹦蹦跳跳,在月光下发出山羊般的叫声。他的西装松松垮垮,衬衣和内裤肮脏不堪,鞋子穿破了也不补——他只在里面塞上几片硬纸条凑合——他的帽子变了形,折皱的地方也磨破了。其实他并不想衣冠不整——他一想到拿衣物去浆洗缝补,内心便会涌起疲倦和恐惧。他一天到晚不喜欢行动——他宁愿每天花14个小时坐在那里思考自己的心事。最后到不得已的时候,他才会勉强让自己的幻想暂时平静一会儿,骂骂咧咧、粗鲁地挪动自己庞大的身子去做一点事。

他特别害怕和大堆人挤在一起:每次遇到开班会,开烟民座谈会或者其他的公共集会,他总感到神经紧张、局促不安,除非等到他开始说话,大家洗耳恭听为止。他总担心有人会取笑他,让他当众出丑。但是他并不害怕与单个人相处:只要让他脱离人群,他觉得自己能够应付任何人。在对付单个人的时候,他会满怀对群体的恐惧和憎恨,像猫儿一样,轻声低嗥,蹑手蹑脚地逼近对方,然后神情威严地把对方的精神彻底打垮,使其丧失招架的力量,最后吱吱乱叫,四处逃窜。比方说,他如果遇到某个趾高气扬、华而不实的乡巴佬——青年会的学生负责人或者班级负责人——他就会心存不良,狡诈地使用文雅策略把对方击垮。

“你难道不同意,”他一开始会用诚挚的语气问他,“难道你不同意男人应该亲他老婆的肚皮吗?”

他不等对方回答,就会假装天真地瞪大双眼,一本正经地说:

“因为,有时候肚皮毕竟比嘴巴更好看一些,也更干净一些。所以说,没有肚皮,你还会认为有婚姻的存在吗?我本人,”他激情飞扬、自豪地说,“绝对不同意!我主张进一步加强‘亲肚皮’这一行为。我们的妻子、母亲、姐妹们都期待着我们能够身体力行。这是我们对生命之源的尊重。不!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崇拜。如果我们能说服所有的商界名流和社会贤达人士共同支持这一行动,那么对我们整个民族的生活会带来空前绝后的巨大影响。不出20年,我们的国家就会成为世界文明和光荣的艺术中心。你不同意吗?也许你不同意?”

尤金自己倒真的是这样想的。这也是他思想中的几个乌托邦想法之一。

有时候,他的情绪会烦躁不安,恰好听见其他的学生宿舍里传出一阵哄笑声,他往往就认定他们在取笑他,于是便大声地咆哮、咒骂起来。他和他的父亲一样,动不动就以为全世界的人携起手商量好了跟他作对:他周围的空气充满了嘲笑和威胁,树叶都在窃窃私语想要谋算他,到处都隐藏着敌人,他们一起羞辱他、贬低他、出卖他。有时候他会一连数小时惶恐不安,觉得某种未知的灾祸即将到来。虽然除了自己的幻想以外,他并没有做过什么错事,但是每当他神情冷漠、情绪压抑地走进课堂、参加会议或者出席学生集会的时候,往往会战战兢兢地等待有人以“莫须有”的罪名来揭露他、审判他,直至他身败名裂。他有时候也会变得得意忘形、如痴如醉、大模大样,会得意地在别人面前耀武扬威,大声地喊叫,高兴得像山羊蹦蹦跳跳,好像他的面前挂满了累累的果实,正等着他去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