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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本恩在死后所得到的关照以及别人为他付出的时间和金钱,反倒比他生前的时候得到的更多。他的葬礼所表现的是巨大的讽刺,也是一次虚荣的最终写照:他们企图向一具死尸补偿生前所欠的债——爱和慈悲。他的丧礼极为豪华。彭特兰家的亲戚们全都送来了花圈,出殡的时候各宗族的人都赶来了,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做作、悲痛的神态,同时还不忘自己繁忙的公务。威尔·彭特兰和其他人一起畅谈政治、战事、生意,一边仔细地修剪着手指甲。他噘着嘴、好奇地点着头,好像在思考什么,偶尔也会挤眉弄眼地用双关语说一个笑话。他自得其乐的笑声里也同时呼应着亨利·彭特兰哈哈的狂笑声。佩特舅母比尤金记忆中的样子更加苍老、更加和气一些,她走动的时候,灰色的绸衣裙会发出沙沙的响声,脸上带着一种从容、难过的表情。吉姆舅舅也赶来了,他带来了夫人和四位千金。尤金一时想不起他夫人的名字了,他常常把舅舅四位聪明、欢快女儿的名字混淆。她们都念过大学,并且个个成绩都很好。他的儿子曾经在长老会大学里读过书,但是他在担任校刊编辑的时候曾经鼓吹恋爱自由和社会主义思想,所以被校方开除了。现在,他经常拉小提琴,对音乐酷爱有加。有时候他也帮助父亲做一点生意。他娇气柔弱、举止斯文,但却具有彭特兰家族的风格。此外还有塔德斯·彭特兰,他是威尔的记账员,是彭家兄弟中年纪最小、生活最贫困的人了。现在,他的年龄已经过了50,脸色通红,长着棕色的胡须,态度平和、举止斯文。他的言语里经常带着双关语。他的性情很温和,常喜欢引用卡尔·马克思和尤金·德布斯的言论来为自己作辩护。他是一位社会主义分子,曾经在一次国会选举中得过八张选票。和他一起来的有他的长舌妇夫人(海伦把她称作“吱婆”),还有两个女儿,姐妹俩长得金发碧眼、身材苗条、婀娜多姿。她们一个年方20,另一个24。

彭特兰家的人就是那副模样,个个神气十足——是个奇特、富有的家族。他们既狂热地追求成功,又不太切合实际,他们既嗜钱如命,又狂热地幻想一切。其实,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难以置信的矛盾:他们身为商人却不愿意遵循做生意的陈规,然而却腰缠万贯;他们狂热地反对资本主义,却花毕生的精力为他们公然抨击的主义服务;他们是败家子,却具有运动员的充沛精力,动物一般的魅力——仅此而已;他们是音乐家、大学的叛逆者,他们聪明、狂热,长于数字;他们对自己一毛不拔,对子女却挥金如土。

他们全来了,每个人都具有彭特兰家的典型标志——大鼻子、厚嘴唇、扁而深陷的脸颊、故意噘着嘴、单调的拖腔、平淡自负的笑声。他们就是那副模样,每个人都精力充沛,他们具有混合血统,身体强壮,他们精明、糊涂、幽默,他们有时候也会迷信,他们注重礼仪,他们为人慷慨,他们是狂热的理想分子,他们坚定地崇拜物质。他们就是那副模样,有时候土里土气,却具有诗人的气质——这个奇特的家族,只有在婚丧嫁娶的时候才会聚集在一处,但是他们的天性却一脉相承。他们有时候忧郁,有时候疯狂,有时候欢乐;他们与这一切不相分离却永远远离这些。比生命更长久,比死亡更强大。

当尤金注视这些亲戚的时候,他又一次感到命运的可怕:他是他们中的一员——这一点无法逃避。他们的欲望、他们的脆弱、他们的肉欲、他们的狂热、他们的力量、他们的堕落,都深深地根植在自己的骨髓中。

但是本恩的面容清瘦而灰白(他心想),这一点与他们不同。他们的标志在他的身上难以找到。

甘特身在人群中,又老又病,拄着拐杖走来走去,他是外星人、陌生人。他失落且悲伤,但是有时候,他也会像以前那样雄辩,高谈自己的不幸和儿子的离去。

妇女们不停地哭泣着,弄得满屋子一片愁云。伊丽莎的眼泪几乎从来没有间断过;海伦也哭哭停停,悲痛欲绝。其他的妇女一个个哭得特别起劲,她们一边安慰伊丽莎和海伦,一边彼此抱头痛哭。穿戴整洁的男人们则愁容满面地站在一旁,心里正盘算这个丧事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本恩的躯体就躺在客厅的中央,安睡在那具昂贵的棺材里,满屋子都是吊唁的鲜花,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不大一会儿,苏格兰裔的牧师来到了:他道貌岸然,像一卷结实干净的羊毛布料,掩住了痛苦流涕的悲伤情绪。他开始为死者举行丧礼,他用刺耳的鼻音做祈祷,这声音听起好像来自非常远的地方,单调、冷静、充满了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