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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走在人群中,好久没有修剪的头发垂在额前,盖在眼睛上面,一绺绺头发从绿色呢帽的破裂处钻了出来,在脏兮兮的脖颈上卷成了厚厚的一块。尤金神情专注地看着,似乎要把眼前的一切吞没似的。

在这个流浪汉和游民汇聚的大本营里,他迷失了自己。在孤独中,他来到这个世界,好像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老家。他周游四方的渴望——萦绕在美国人这个游牧民族心头的那种渴望——在战争的旋涡里得到了一半的满足。

他在人群中迷失了自己。他想不起经过了多少日子。他随身带的那点钱也越来越少。他从一家廉价的、每晚充斥着淫声浪语的旅馆里搬了出来,找了一幢宿舍楼,住在楼顶的小屋子里,楼顶由松木板制成,上面涂了柏油,白天太阳一照,屋内热得就像火炉。后来,他又从这家小旅店搬到了青年旅社,一张床只需50美分,每天晚上付了钱便和屋里40多位鼾声如雷的水手们共同入眠。

他的钱终于花光了,他每晚只能睡在通宵营业的小吃店的地板上,直至被人轰出去为止。他有时候会睡在朴次茅斯的渡轮上,有时候躺在腐烂的桥墩上,枕着哗哗的潮声入眠。

晚上,他悄悄地徘徊在黑人聚集的地方,倾听他们高声地打情骂俏;他有时候也会到水手们经常光顾的教堂街去,卖身女子往往出现在这些地方。他满怀青春的兽欲,徘徊在暮色中,他孩子般单薄的身体汗臭扑鼻,他滚烫的眼睛烧穿了黑暗。

他一直饿着肚子,太渴望食物了。他的钱都花完了。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饥渴是饮食无法餍足的。在他昏乱的脑海里,时常闪现出劳拉·詹姆斯的身影。她的身影笼罩了整个城市,笼罩着他的整个人生。他正是为了这个来到这里来的。他的内心充满了痛苦和豪情,他不想再去找她了。

他的内心一直纠缠着一种幻想,总认为能在人群中,能在拥挤的大街上、街角处见到她。如果能碰到她,他也不打算跟她说话。他会神情傲慢、漠不关心地与她擦肩而过。他不会正眼瞧她一眼,只当没有看见她。但是她会看见他的。她会看见他勇敢的瞬间,看见他正在接受美丽的女士献过来的爱情和尊敬。她会走上前来同他搭话,他不会理睬她的。她会遭到沉重的打击,并因此痛苦不堪,她会哭喊着向他请求爱情和怜悯。

就这样,尽管他浑身肮脏、头发蓬乱、衣衫褴褛、又饿又疯,但是在他自己看来,他仍然是一位英武、勇敢的胜利者。他的这个幻想快要使他发疯了。每天有十多次,他都以为真的碰见了劳拉:他的心儿激动得快要停止跳动了;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该怎么办才好;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待在原地还是拔脚跑掉。他一连数小时神情沮丧地呆望着电话簿上她的住址。他坐在电话机旁,激动得浑身哆嗦。因为只需抬一抬手,这个具有神奇魔力的东西就会响起来,不用一分钟,他就可以和她搭上线,声音对声音,直接倾诉衷肠。

实际上他曾经前去寻找过她的住处。她就住在离市中心很远的一幢陈旧的木制房子里。他轻手轻脚、小心谨慎地跑到她家附近,在距她家一个街区的地方,从前到后,偷偷地斜眼观察着那幢房子。他就像小偷,心儿扑通扑通地跳着,紧张得令他窒息,但是他从来没有从房子的正面走过去,从来没有直接走向这幢房子。

他浑身又脏又臭,他的鞋底都快磨穿了,脚底生出了老茧,但仍然不停地走在热乎乎的路面上。他的身上开始散发出臭气。

过了好久,他终于开始找工作了。工作机会倒很多——但是以前人们传说的高工资并不好找。他无法冒充木匠或者泥水匠,他不过是个肮脏的大孩子,这一点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的心里很慌,于是只好到朴次茅斯的海军船坞、诺福克的海军基地、“布什车站”等地方找活干——到处都有活干,而且多得不得了——都是四块钱一天的体力活。他倒乐意干这种活,但是后来才发现两个星期以后才能拿到第一笔工钱,而且第一个星期的工钱还要扣下来,以防生病、出走或者发生别的麻烦。

他的身上已经一文不剩了。

他来到一个犹太人开的当铺前,把伊丽莎送给他做生日礼物的那块手表当掉了,只当了五块钱。然后,他再一次搭船去了“新港讯”,从那里再乘电车沿着海岸来到了汉普登。在谣言满天的诺福克,他曾听人说汉普登的飞机场里有活可干,工人们吃住都在机场,全部由公司承担。

飞机场需要跨过一座长桥才能到达,桥的这一端是专门为雇工使用的简陋小木屋。尤金在这里登了记,接受了守卫的全身搜查,连行李箱也接受了检查。然后,他吃力地提着那个沉重的箱子穿过了长桥。那只箱子里塞满了他的脏衣服和各种杂物。他一步一步费劲地走过长桥,膝盖不时碰在鼓起的箱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