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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不了。”尤金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整个春天她一直都在我的脑海里。”

他使劲捏了捏喉咙,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怪叫。

春天的脚步在战争的嗡嗡声中不断地朝前迈进。年纪大一些的学生都悄然退学当兵去了;年纪稍小一些的,个个神情紧张地期待着合适的时机。战争并没有给他们带来痛苦,相反,他们觉得战争就像一场能迅速带给他们荣誉的盛大演出。战争期间的美国到处呈现出繁荣富裕的景象。到处都在传言说北边弗吉尼亚沿岸一带的军火工业非常兴隆,已经成了大家淘金的黄金之地。有些同学一年前曾经去过那里,都说能在那里赚到许多钱。没有工作经验的人每天都能挣来12块钱,只要有钉锤、锯子、直尺就可以当木匠了。没有人会盘问你的底细。

对年轻人来说,战争不是死亡,而是生活。那一年,全世界似乎都披上了迷彩服。战争似乎为美国发掘出了前所未知的矿藏,展现出无尽的财富和力量。不知以什么方式——这种帝国的财富,这种人力和物力资源,汇聚成了一曲悦耳的抒情曲。在尤金的脑海里,财富、爱情和荣耀共同融进了这首交响乐。神话和奇迹的时代又一次重返人间。任何美梦都有可能实现。

他急冲冲地回到家里,嚷嚷着要马上离家北上去弗吉尼亚。家里人当然异口同声表示反对,但却无力阻止他。伊丽莎专心经营她的房产交易和夏季旅馆的生意。甘特一天到晚神情茫然地关照着自己黯淡的生活。海伦对他又笑又骂,完了之后又会摸着自己的下巴,神情失落。

“你还是忘不掉她,对不对?你别骗我了,先生!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她开玩笑地说,“她现在已经是别人的老婆了,说不定孩子都有了呢,你应该清楚这一点。你不该再去追她了。”

接着她突然又说道:

“那么,要是他想去就让他去吧。我觉得这样做很愚蠢,但是他有权做出决定。”

父亲给了他25块钱——买一张去诺福克的火车票绰绰有余,而且还能落下几块钱。

“记住我的话吧,”甘特说,“不出一个星期你就会回来的。你这趟肯定是白跑。”

他最终还是去了。

整整一个通宵,火车载着他横穿弗吉尼亚州,一步步离她越来越近。他在卧铺上用肘支起身子,凝神眺望着窗外的浪漫村庄。一片片树林点缀在大地上,并在皎洁的月光下泛着银光,就像梦里的童话世界。

清晨时分,他抵达了首府里奇蒙。他需要在这里转车,因此还要等一段时间。他走出车站,沿大街走上山坡,朝政府大楼走去。那座古老漂亮的建筑物沐浴在晨光中,显得分外洁净。他在布朗德大街的一家小餐馆里吃了早点,馆子里早已坐满了准备上班的人们。经过一夜孤单、漫长的旅行,他在此处和本地人有了短暂的邂逅,这使他感到很兴奋。在这个城市的清晨,回响着各种声音。在听了一整夜轰隆隆的车轮声之后,外地人说出的声音听起来多么神奇、虚幻。这个城市只存在于他的意识里。他很想知道在他到达这里之前的样子,以及他离开以后的样子。他注视着形形色色的人群,眼睛里仍然保留昨夜月光盈盈、铺满大地的景象。眼前的人们就像全部关在动物园里,他凝视着他们,寻觅小城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细微特征,以及他们的肢体和脸孔上体现出来的独特痕迹。他的胸中涌起一种远渡重洋去旅行的渴望——永远都像今天清晨这样,走进陌生的城市里,大踏步走在陌生人中间,和他们并肩而坐却无人觉察,就像一个流亡的天神,脑海里贮藏着世界的伟大幻景。

服务员打着哈欠,哗啦哗啦地翻弄着一份当天的晨报。尤金觉得这很奇怪。

街车咔嗒咔嗒地从他的身边驶了过去,开始了它又一天的奔忙。店铺的老板放下店门前的凉篷;他离开的时候,他们才刚刚开始一天的工作。

一个小时以后,他又坐在车上向海边行进了。大西洋和劳拉正横卧在80英里之外的地方。此刻,她一定还在睡梦中,浑然不知火车的车轮正载着他来到她的身边。他看着像海水一样湛蓝的天空,看着上面飘浮着朵朵白云。大地上森林遍布,到处都是湿漉漉、亮晶晶、难以言说的景象。

火车开进了“新港讯”的一个船坞。气势汹汹的火车头可以跟任何船只相媲美,它停在铁道的尽头,不知疲倦地喘息着。在海水的拍击声中,它慢慢地停了下来,就像走到了命运的尽头。

一艘小渡轮停靠在码头边,没过几分钟,他便离开了闷热熏人的船坞,在碧绿的海面上航行了。一阵风儿轻轻拂过水面,把小船上的索具吹得咔嗒作响,好像唱歌一样,他的心底奏起荣誉的曲子。他迈着大步在狭小的甲板上走来走去,无视别人的注视。他在人群中猛冲猛撞,嗓子里发出一连串疯狂的声音。沿途的海面上停泊着瘦长的驱逐舰,货船和运兵船都伪装得形形色色,船尾那只半浸在水中的红色螺旋桨慵懒地转动着,浪花像美酒一样闪耀着单调的光辉,使他充满了豪情。他迎着海风,高声地呼喊着,他的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