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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的最后几天里,尤金几乎成天不回家,即使回家,也只是闷声不响地吃一顿饭,或者很晚回来后直接就去睡觉了。他就像狱中盼望释放的囚犯一样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个家。每次动身前都会出现忧伤的一幕——月台上双眼热泪盈眶、突然涌上心头的惜别之情,以及汽笛长鸣时人们纷纷表示出的爱意——这次却难以打动他了。他发现母亲的泪腺,犹如皮下的汗腺一样,只要一瞥见火车头,便会泪光盈盈了。因而这次话别,他心若止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简直就像出门度周末的绅士,悠然自在地站在喧闹的人群中,期待着他的渡轮。

他曾经向家人坦言自己是一位雇佣劳动者。他的这一席话进一步表明了他的态度,也证明他是一位自食其力的人,因此他用不着违背自己的感情。春天返回学校以后,他拼命地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他知道这些活动会给家人带来荣耀。他写信的时候,特意认真地把自己获得的每一项成就作了详细的汇报;他的名字不止一次出现在阿尔特蒙的报纸上。甘特非常得意地把这些剪报都收集起来,一有机会就会拿出来当众朗读。

尤金收到过本恩写给他的两封简短而生硬的信。现在,他已经在100英里以外的烟草镇上班了。复活节的时候尤金曾探望过他,去的时候就住在本恩的住所里。在那里,本恩顺应命运的安排,投进了一位寡妇的怀抱。那个寡妇头发花白,年近50,风姿绰约、风韵犹存。她常常开玩笑地逗弄他,像逗弄一位备受爱慕的小孩儿一样。她还经常毫无顾忌地笑着叫他“老卷毛”。一听到这个称呼,他往往会厌恶地央求造物主——“唉,我的老天啊!你听听!”这时候,她就会像个顽皮的小女孩,开始撒起娇来,冷不防还跳到“老卷毛”的身边,在他的肋骨处使劲戳几下,然后一蹦三跳、得意扬扬地喊道:“哈哈!你这下子又让我打中了!”

那个小镇上永远都有一股生烟叶的气味,辛辣刺鼻,外地人一下火车就能闻到这股怪味,但是本地人却不愿意承认。他们会说:“没有,哪有什么气味。”一天过后,就连外地人也闻不到那种怪味了。

复活节的早晨,他一大早起了床,跟着其他扫墓者一起到摩拉维亚教徒公墓去。

“你应该去看看,”本恩说,“这是一项非常有名的风俗,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但是哥哥本恩却没有去。大队人群跟在吹吹打打的乐队后面,缓步进入墓地。这里的所有墓碑全都平放在坟茔之上——据说这象征着人人都平等的“死亡”。号声一旦响起,尤金的脑海里又会勾起那些死去的鬼魅和幻想。那一块块平躺在坟上的幕碑,使他想到了餐桌布,他觉得自己似乎正在参加一个令人作呕的盛宴。

春天再一次回到人间,像晶亮的水花洒在大地上,所有长眠在地下的人们都在花团锦簇中荣归故里。本恩走在烟草镇的大街上,看上去活像一朵常春花。在那种地方发现这种幽灵还真不容易。这个古老的魂灵,疲惫地游走在熟悉的砖房和新开的店铺门前。

小镇中央的高地上有一个广场,广场的中央是法院。一排排汽车整齐地停在那里。年轻的小伙子成群结队在药房里闲逛。

这个景象多么真实啊,尤金心想。这一切都是我们司空见惯、无须过问的。假如托马斯·阿奎那来到这个小城,他对这个小城一定不会感到陌生——相反,倒是他本人在小城里显得很陌生。

本恩无声无息地四处游荡着,愁眉苦脸地同本地商人打着招呼,在柜台前后交头接耳,低沉、单调地向他们兜售广告——活像一位平静、单调的幻影。

“这就是我的小弟,富尔顿先生。”

“你好啊,孩子!我的老天,你们那里的人怎么全都长得这么高呀?小子,你要是能像你哥哥这样待人处事,那我们之间相处起来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都瞧得起他。”

尤金心想,那可相当于包尔德在康涅狄格州被人瞧得起一样了。

“我到这里还不到三个月,”本恩靠在床上,用肘撑着身子,一边抽着烟,“但是我已经认识了本地所有的大商人。这里的人大都瞧得起我。”他面带微笑瞥了弟弟一眼,为自己难得坦白一回而感到有些难为情。不过,他可怕的眼睛里却透出一丝绝望、孤独的神情。他的灵魂在山里游荡还是在寻找家园呢?他不再言语,只顾抽着烟。

“你知道吗,一旦你离开家乡的那些人,就有人瞧得起你。你要是老待在家里不出来,阿金,你永远别想有这样的机会。他们会把你的全部都毁掉的。看在老天的分上,只要有可能,你就趁早离开吧。你怎么啦?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他大声问道,同时对弟弟直勾勾的眼神感到有些慌张。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他们会把你的一辈子都毁掉的。难道你还忘不了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