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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万千微小的翅膀扑扇着,耳边传来内海的海水轻拍海岸的声响。

空气中充满了鸟语花香。他已经快12岁了,孩提时代已经结束。随着春意渐浓,他生平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独处的乐趣。夜色中,他身着薄薄的睡衣站在甘特房子旁边果园的窗户前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芬芳的空气,沉浸在孤独的黑暗中,静听着远处西去列车的呜呜哀鸣。

“自我”牢狱的高墙紧紧地包围了他,他被完全囚禁在自己的想象中——现在他已经学会了在世界面前机械地展示自我,让别人接受伪装的他,使他不再受到外界的干扰。在学校里,他不再饱受休息间隙被人穷追的痛楚了;他已经成了文法学校的高年级学生,是个大男孩了。9岁的时候,他和固执的伊丽莎大闹了一场,终于剪掉了他那头长发,现在不再担心受人讥笑了。他的身体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已经高出母亲一两英寸;他的骨架很大,但是又瘦又弱,身上几乎没有什么肉;他的两条腿又长又滑稽,又细又直,走起路来,样子活像一把剪刀。

他尚未发育完全的脖子上顶着一颗大脑袋,头发已经从婴孩时代的浅褐色变成了棕黑色。他的脸盘不算大,但是五官却很匀称,似乎和身子很不协调。他经常专心静思,脸上露出古怪、入神的表情来。每到他感情炽热、激情澎湃的时候,他思想的灵感就像一道光芒在水池上方闪过。他的嘴巴长得既丰满又肉感,而且非常灵活,下嘴唇沉重地下垂着,并且朝外噘着。他一天到晚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脸上时常显出闷闷不乐的表情。如果碰到一些特别奇特的事,或者想起某些荒谬不堪的往事,他一般都会顿悟般地微笑一下,从来都不会放声大笑。他笑的时候不会张开嘴巴——只是快速地抖动一下双唇。在他的鼻头上方直挺挺横着一副又浓又弯的眉毛。

那年春天是他最孤独的时候。自从伊丽莎三四年前离家开南都旅馆以后,甘特家原有的秩序几乎彻底瓦解了。他和最初结识的几个邻家小朋友之间的友谊也日渐疏远了,包括哈里·塔金顿和迈克斯·艾萨克等。他现在几乎已经跟他们中断了往来。他偶尔还能见到他们,有时候他也会和他们一起去玩耍。但是他现在没有了固定的伙伴,只能和某些住在南都旅馆的房客带来的小孩为朋友,要么就找街对面布伦斯维克公寓的奥道尔夫人之子蒂姆·奥道尔,或者其他偶然结识的孩子玩。

可是他渐渐开始讨厌起这些人来。他们在一起相处没多长时间,由于他们在生活、思想和兴趣方面既乏味又无聊,他感到跟他们待在一起会使他陷入厌倦和恐怖的泥沼。乏味的人会让他害怕,他并不怕自己生活的苦闷,倒很害怕别人生活的索然无趣。他从小就讨厌佩蒂·彭特兰,还有她那些住在中央大街老房子里、苍老、迟钝的姑姑婶婶们。闷热的屋子里充满了烂苹果和浓烈的药味。门外狂风呼啸,室内那些老妇们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地谈着疾病、死亡、苦难等话题。他内心充满了恐惧和愤怒,因为在这个令他恶心、可怕、阴郁的气氛中,她们倒生活得有滋有味。

就在这一刻,他一生的所有片段和全部的背景都因为自己的好恶而划分得清清楚楚。这种主观和偏见,谁也不清楚是怎么形成的,也不知道是用如何微妙的思想情感和联想构成的。比如说,根据这种倾向,某条街在他眼里就是一条“好街”——那里满是快乐开心、丰富多彩的生活;而另一条街,莫名其妙地成了“坏街”,往往令他恐惧、失望和沮丧,其中的原因却不得而知。

在记忆中某个冬日的下午,红色的夕阳冷冷地照在操场上,显得苍白而无力,好像在嘲弄即将到来的春天。家家户户已经亮起了昏黄的灯光,一群脏兮兮的孩子开始回家吃晚饭,大人们也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回到了单调无聊、暖意融融、如同监狱的家里。他们点起油灯(他不喜欢的东西),然后上床睡觉。也许正是这些情景在他胸中不断地累积才构成了他对这个地方的厌恶。虽然当初的厌恶心理早已经淡去,但是直到现在,厌恶的阴影依然存在。

也许在某年的晚秋时节,他从乡下步行回来,走出某个幽谷,鼻子上挂着露珠,靴子上沾着泥土,膝盖上沾着烂柿子的气味,手心里留着青草和湿土的味道。当天所见的情景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内心非常不悦;他一想起在那里见到的人就会心有余悸。

不知什么原因,他特别喜欢被灯火照得到处光亮一片。他不喜欢单调昏暗的灯光、烟雾蒙蒙的灯光,不喜欢柔和、阴沉的灯光。一到晚上,他喜欢在屋内点起明亮、刺目的灯来,把屋子照得如同白昼。然后,他才会熄灯进入彻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