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3/4页)

“我要让他们瞧一瞧,”她一边流着泪一边心想,“我一定要让他们瞧一瞧。”她若有所思地说,同时使劲地搓着这一年在左手背上长出来的一块发痒的红斑。

第二年冬天,她去了温泉镇。途中他们在孟菲斯市住了一两天:史蒂夫在那里的一家油漆店里打零工。他带着弟弟到城里去逛街,每每碰到酒吧,就会匆匆地走进去,说是“进去找一个朋友”,把尤金一个人丢在店外,尤金似乎觉得他每见过一次“朋友”后,走路的时候就会摇摆得更加厉害一点。

他们迷迷糊糊地跨过大河,在夜色中,他透过车窗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些小茅屋在阿肯色州荒凉的田野上隐隐闪现。

伊丽莎把他送到温泉镇的一个公立学校去上学。他很快就全身心融入了这个新奇的新世界——他的表现特别好,很快就博得了年轻女教师的喜欢,但是班上那些小坏蛋却对他充满了敌意,并常常欺负他。在第一个月里,他由于不了解这些人的规矩,受尽了欺负,吃尽了苦头。

伊丽莎每天都会去洗温泉浴;有时候他也跟着同去。跟妈妈分开后他会产生一种陶醉般的独立感,然后他迈进男浴室,在一间阴凉的屋子里脱光衣服,再走进另一间排着长椅的热屋子,把自己关进一个洗澡隔间直到浑身开始冒汗。很快,他就感到自己快要被融化成脚下的一摊水了。等他爬出来以后才感到双腿发颤,接着会被一个身强体壮、笑嘻嘻的黑人放进大澡盆里,任由他翻来翻去、又搓又捏,弄得全身舒服极了。这一切结束后他就懒洋洋地躺在一张长椅上,从里到外都觉得神清气爽,为自己在男人的世界里体味到了真正男子汉的气概而自豪。人们都躺在长椅上聊天;有的人大腹便便地四处走动着;有的人只在腰间扎了一条浴巾——他们都是皮肤蜡黄、拖着懒洋洋的口音的南方人。有的人由于长期酗酒眼睛都鼓了起来。此外,还有皮肤发紫的赌棍、被打下台的老拳击手。他喜欢浴室里的蒸汽味和人身上冒出的汗味。

伊丽莎此刻派他去叫卖《星期六晚邮报》。

“放了学干点轻活对你只有好处。”她说。当他的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报刊袋子外出卖报的时候,她会在身后喊:“振作起来,孩子!振作起来!挺起腰来。让他们看看你是个有能耐的人。”说完她会在他的口袋里塞满一大叠卡片,上面印的是:

度夏好去处

南都旅馆

美丽的阿尔特蒙

美国的瑞士

房价合理——欢迎短期住客、游客

请致函店主伊丽莎·E.甘特接洽

“孩子,要想过好日子,你就得帮我多拉些生意来。”她老是这句话,说话的时候噘着嘴,双唇微微地颤动着,想强挤出点笑容来。这使他非常难受,因为他明知母亲假意这样说,还想做虚伪的掩饰。

后来他终于明白自己在伊丽莎的世界里扮演的是怎样一个厚脸皮的角色——打起精神、腰身笔直、挺起胸脯,让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有能耐的人”,一面逢人就自我介绍,掏出一张卡片来宣传阿尔特蒙和南都旅馆的美好之处,为了“多拉点生意”,他绝不放过每一个与人打交道的场合。他母亲早就学会了一套行业术语,同时还得意地把这些术语挂在嘴边——什么“短期客”啦、“揽客”啦,而他最不喜欢这些行话。他和甘特一样,非常不喜欢把家里桌上的面包拿去赚钱,也不喜欢把自家的房间租给那些房客、陌生人、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或者病人、疲惫不堪者、孤独者、潦倒者、流氓、妓女和笨蛋。

就这样,他迷失在辽远的奥萨克高原上,漫无目标地沿着中央大道走去,道路两侧都是陡峭的山峦。在他的幻想里,这些山峦就是魔幻乐园的边界,轻轻地跨过去就是永恒、无限的人间仙境。他不停喝着地下喷涌而出的泉水,希望能把自己浑身的污浊清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永无止境地去幻想神奇的源泉或者沐浴在齐颈的膏土里,把血管中每一滴污血清理干净,把身体里所有的癌细胞都能焙干,缩小并吸干毒疮、揭去坏疽、连根铲掉一切染病的纤维黏液,还他一个清白、完美的凡胎肉身。

他会一连好几个钟头盯着豪华旅馆的入口,瞪目凝视着阳台上女客们的大腿,观察那些休闲的大人物,他又惊又痛,觉得他们就是各类小说中钱伯斯和菲利普式的人物,他们过着神仙般的生活,编织着自己的故事。他深深地折服于这些小说了不起的气魄,尤其是那些英国出版的书籍。这些书中的人物也谈情说爱,但和一般人并不同,他们的举止高雅,他们说出的话含蓄而微妙;甚至在他们激情迸发的时候也没有半点的粗俗或者贪欲——他们不具备凡夫俗子的龌龊思想和肉欲邪念。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骑马女士秀美的大腿,看着她们优美的大腿夹住坐骑,直看得他神魂颠倒,心里很想知道那雄伟的马背温暖起伏的颤动会不会使她们兴奋起来,也想知道她们爱起来的滋味如何。那些书里所形容的这些高贵、典雅的言谈举止差点儿把他唬住了:他所见的男女人物连偷情都会戴着手套、温文尔雅地进行。一想到这些,他不禁自惭形秽,觉得自己竟如此下流——在他的想象中,书中人物的谈情说爱全都超越了一切自然法则,只要轻轻一碰、眨一下眼、声音的语调一变就能达到动物或者普通人所追求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