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失身女子 第十四章(第4/5页)

全家人都上床睡觉了,苔丝尽管极度痛苦,也只好睡下。她躺在床上,不断地醒来,到了午夜时分,她发现孩子的病情加重了,分明是奄奄一息了,看上去好像平平静静,没有痛苦,而实际上,无疑是正在死亡。

她心里难受极了,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不安。钟敲了庄严的一点,在这个时刻,幻想跳出理性的桎梏,险恶的猜测变成坚如磐石的事实。她想,这孩子既然没受洗礼,又是非法的私生子,两罪俱在,一定会被打到地狱最底层的一个角落。她看见魔王手里抓着三刃叉,就像他们烤面包时用来热炉子的一样,把这孩子叉来叉去;在这个想象的画面里,她还增添了许许多多别的离奇古怪的惩罚,具体都是这个信基督教的国家平时给年轻人布道时所讲过的那些惩罚。她越想越可怕,觉得这些耸人听闻的情形活灵活现地显现在这幢寂静、沉睡的屋子里,她吓了一身冷汗,睡衣都湿透了,她的心脏每跳动一下,床也跟着晃动一下。

婴孩的呼吸越来越艰难,母亲精神上的紧张也越来越加强了。她即使吻遍这个小东西,也已无济于事了,她在床上再也躺不住了,因而在房间里心急如焚地走来走去。

“啊,大慈大悲的上帝呀,可怜可怜我的孩子吧!”她喊着说。“你有多少怒火,全都发泄到我身上来吧,我心甘情愿地受罚,可是,可怜可怜这个孩子吧!”

她靠在五斗橱上,语无伦次地祈求了好长时间,直到后来她猛然跳了起来。

“哦!也许宝贝儿还能拯救!也许这样办也行!”

她说话的时候,显得那么快活,仿佛她的脸都在周围的昏暗中发出了光芒。

她点燃一支蜡烛,走到靠墙而放的第二张和第三张床前,唤醒了也睡在这间屋子里的弟弟妹妹。她把洗脸台往外拉了一点,自己站到台子后面,又从大水壶里倒出了一些水,叫弟弟妹妹们合着手掌,跪在她的前面。这些孩子还没有完全醒过来,看到姐姐的举动,一双双眼睛便越睁越大,但仍旧保持着下跪的姿势。苔丝从自己的床上抱起婴儿,一个孩子的孩子,因为这婴儿如此弱小,生他的人简直没有资格被称为母亲。然后,苔丝抱着婴儿,笔直地站在脸盆旁边,她的大妹妹翻开祈祷书,放在苔丝面前,就像教堂执事对待牧师那样,于是,姑娘预备为自己的婴孩行洗礼。

她身穿白色的长睡衣站在那儿,因而显得特别高大、庄严,一条又黑又粗的发辫在背后一直垂到腰部。微弱的烛光,和蔼暗淡,遮掩了她身上和面部那些在阳光下会暴露出来的瑕疵:手腕上被麦茬划破的痕迹,以及她眼中的倦容。高度的精诚,起了一种美化的效果,使那张曾经坑害过她的面孔,显示出纯洁无瑕的美丽,并且带有差不多与皇后一般的尊严。弟弟妹妹们跪在四周,他们那睡意蒙眬的眼睛显得发红,一眨一眨地等着姐姐做洗礼的准备,他们在这个时刻,因为昏沉欲睡,所以提不起精神,对眼前的事也不太感到好奇了。

其中有一个问题给人印象最深:

“苔丝,你真的给他施洗礼吗?”

年幼的母亲庄严地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那么你给他取什么名字?”

她以前没想过这一点,但是,当她继续施洗礼的时候,《创世记》中的一个词语[43]出现在她的脑中,于是她现在念道:

“哀愁,我现在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给你施洗礼。”

她洒起水来,顿时一片静穆。

“孩子们,你们说‘阿门’。”

细小的声音恭顺地说出了“阿门!”

苔丝继续说:

“我们接受这孩子。”——如此等等——“我们给他画一个十字。”

这时,她把手在水盆里蘸了蘸,用食指对着孩子热烈地画了一个很大的十字,接着又念了一些行洗礼时惯用的句子,如说他要英勇地反抗罪孽、世俗和恶魔,并且自始至终做上帝忠诚的奴仆和战士。她接着规规矩矩地念了主祷文,孩子们像蚊子似的含含糊糊地跟着她念,念到最后一句时,他们把嗓门提高到了教堂执事的程度,对着一片寂静,齐声喊出了“阿门!”

这时,他们的姐姐越发坚信这一圣事的功效,便从心灵深处倾倒出接在后面的感恩祷文,她念得大方,念得狂热,声音像调整了音调的风琴,每当她心口如一的时候,总是会有这种声音,而且,不管是谁听见了,总是永远难忘的。虔诚的狂喜几乎使她羽化登仙,她的脸上仿佛光辉四射,腮帮上也生出了两朵红晕,甚至连映在她眼中的小小的烛光,也像钻石一样闪烁。孩子们越来越恭敬地看着她了,不再有心思向她提问了。在他们看来,她现在不像是大姐姐了,而是一位高高屹立的威严的巨人,一位天神,与他们毫无相同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