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失身女子 第十五章

罗杰·阿斯堪[44]说:“根据经验,我们得经过长久的游荡,才能发现一条捷径。”然而,通常的情况是,这种长久的游荡把我们弄得不适宜继续前行。那么,我们的经验对于我们又有什么用处?苔丝·德贝菲尔的经验也正是这种无能为力的了。她最终学会该怎么做人,可是,她现在学会了,又有什么用呢?

假若是在上德伯维尔家之前,她的一言一行都受到她和大众所知的各种格言圣训的强有力的引导,那么,毫无疑问,她是绝不会上当受骗的。但是,无论是苔丝,还是任何别的人,都只有在那些金玉良言不再有益于他们的时候,才会领会它们的全部道理。她,还有好多别的人,会学着奥古斯丁的口气,讥讽地对上帝说:“你制定出的章程,超出了你准许人照办的程度。”[45]

在冬季的那几个月里,她一直待在父亲的家中,拔拔鸡毛,喂喂火鸡,养养鹅鸭,要么就把她轻蔑地丢弃一旁的衣服找出来,改给弟弟妹妹穿。这些都是原先德伯维尔送给她的华丽服装。现在写信求他嘛,她可不愿意。但是,人们以为她在一个劲儿干活的时候,她却常常双手抱在脑后出神。

她以哲学家的眼光来观察岁月循环中的日子:在特兰岭的那个夜晚,以狩猎林作为黑暗的背景,留下了她遗憾终身的灾难,还有那婴孩出生和去世的日子,还有她自己出生的日子,还有别的发生了与她有关的事件而显得特别的日子。有一天下午,当她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美貌的时候,她突然想到,还有另外一个日子,比她的任何一个日子都更为重要,那就是她死亡的日子,到时候,全部美颜将会丧失殆尽,这一天将悄然藏进一年中的其他日子之中,每当她年复一年地经过这个日子时,它也不发出一点声息,可是这个日子确确实实地存在着。这个日子到底是哪一天呢?为什么她每年遇到这个冷酷的日子时,一点儿也不觉得寒气袭人?她只是有着和杰里米·泰勒[46]一样的想法,觉得在将来的某一天,熟悉她的人会说:“今儿——是可怜的苔丝去世的日子。”说这句话时,他们心里头不会产生什么特别的东西。可是,这个弃世归天、完结生命的日子,她还不知道是哪年哪月,哪个星期,哪个季节呢。

苔丝就这样差不多一下子由单纯的姑娘变成了复杂的妇人。她脸上映出了沉思的符号,她声音中也时常出现悲剧的音调。她的双眼变得更大,也更富有表情。她变得这么标致,应当称之为完美的创造物了。她的外貌楚楚动人,引人注目,她那颗女性的灵魂也没有沉沦,尽管经历了过去一两年的繁乱可怕的遭遇,可她没被压垮。假若不是世俗的偏见,她的那番经历倒真的是一次难得的教育呢。

她由于离群索居,加上她的遭遇本来就不是人人皆知,所以现在马洛特村里几乎没人记得那些事了。但是,她心里也很明白,在这块地方,她是永远不会真正好过的,因为这儿的人亲眼见过她家企图与有钱的德伯维尔一家“连宗”。而且还企图通过她,来实现更亲密的结合,亲眼见过这种企图最后归于失败。至少,得待到多年以后,待到她完全忘却这件事情之后,她在这儿才会感到轻松。然而,即使现在,苔丝也感觉到,充满希望的生命仍旧在心里热烈地搏动,在一个不知道她往事的僻静的角落里,她一定可以喜气洋洋。逃避过去,逃避一切与过去有关的事物,那就是把过去化为虚无,而要做到这一点,她就必须离开此地。

她不禁自问:女人的贞操真的是一次失去就永远失去了吗?她若是能够把过去的事情遮掩起来,那么她就会证明这句话是不足信的。一切有机体都有复原的能力,这一规律为什么偏偏不适用于处女的贞操呢?

她等了好长时间,始终没有找到重新离开的机会。眼前又将是一番春光明媚的景象了。几乎听得见万物萌芽、蠢蠢欲动的声音了,这一情形感动了她,正如也感动了野兽一样,使她急于远走高飞了。结果,在五月初的一天,她母亲的一个老朋友给她寄来了一封回信(苔丝从未见过她,不过很久之前,曾写信向她询问过),说是往南好些英里的地方,有一个奶牛场需要一个手脚灵巧的挤奶女工,场主很乐意雇用苔丝一个夏天。

这地方还没有她所企盼的那么遥远,不过,大概也够远的了,因为她的活动范围实在很小,知道她的人实在有限。对活动范围有限的人来说,一英里就好像地球一度,一区就好像一郡,一郡就好像一省、一国。

有一个方面,她态度是很坚决的:以后在她新的生活里,不管是在梦幻中还是在现实中,都不能再受德伯维尔这个空中楼阁般的姓氏纠缠了。她这个苔丝只想做一个挤奶女工,不想做任何别的。虽然她们母女俩没有谈到这方面的问题,可做母亲的非常清楚女儿的情感,所以她一次也没有提及武将世家之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