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失身女子 第十四章(第3/5页)

这个星期,是她第一次跨出家门,走进田地。她这个决定连她自己也感到震惊。好多个月来,她用一个阅历不深的人所能想得出的种种悔恨,消耗、折磨着她那颗悸动的心,现在,她却已经想通了。她觉得,她可以再次成为有用的人,再一次品尝独立自主的甜蜜滋味,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无论过去怎样,反正眼前已经不存在了。无论过去导致了什么后果,反正时光会淹没一切的,过不了几年,发生过的事情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就连她自己,也将埋没在青草之下,被人遗忘。与此同时,树林还照样是青枝绿叶,鸟儿照样鸣啭,太阳照样光辉灿烂。周围那些熟悉的景物不会因她的悲伤而阴沉,也不会因她的痛苦而憔悴。

她以为全世界都在注意她的情形,所以总是把头垂得低低的,其实这种想法,完全是建立在幻想基础之上的。她的存在、她的经历、她的激情、她的感觉,除了她自己,不属于任何人。对所有的人来说,苔丝不过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即使对她的朋友们来说,也不过是多几次关于她的念头罢了。假若她没日没夜地自悲自怜,他们也不过是说一句:“唉,她真是自作自受啊。”假若她力求欢快,排遣烦恼,从阳光、鲜花和孩子身上获取乐趣,他们也不过是念头一转:“嗨,她真能挺得住啊。”况且,若是一个人待在荒岛上,她会悲叹自己的遭遇吗?恐怕不会吧。还有,她若是一被上帝创造出来就发现自己是个未婚的母亲,没有任何生活经历,只是一个无名的孩子的母亲,那么,这种状况会使她陷入绝望吗?不,她只会心神恬然地对待一切,并且从中获得无穷的乐趣。由此可见,她的痛苦多半出于世俗的偏见,而不是出于自己生来固有的感觉。

不管苔丝是怎么推理的,反正有一种精神,促使她像从前一样,把自己打扮得干净整齐,下地干活了,这时恰逢农忙季节,需要人手。正因为这样,她开始自尊自信了,有的时候,即使是手里抱着孩子,她也能大大方方地看着别人了。

收割的人们从麦垛上站了起来,伸了伸腰,并熄了烟管。卸下来喂食的马儿再次被套到了红通通的机器上。苔丝快速吃完自己的午饭,招呼大妹妹走到身边,抱走婴孩,接着她系紧裙子,戴上浅黄色皮革手套,弯下腰,又从先前捆好的麦捆中抽出麦秸,做成草索,去捆另外一捆了。

下午和傍晚,重复着上午的劳动程序,苔丝和大家一直干到黄昏时分。然后,他们都坐在一辆最大的马车上,动身回家。一轮硕大的没有光彩的月亮,刚刚从东方的地面上升起,伴送着他们,月亮的脸庞很像被虫蛀的托斯兰纳圣像头上的金叶光环。苔丝的女伴们唱着歌曲,表示她们对苔丝出门干活感到高兴,感到同情。但是,她们又忍不住恶作剧地哼几句谣曲,说是有一个姑娘,走进了一片可爱的绿林,出来的时候完全变了样儿。生活中,事情往往是祸福两抵的,苔丝身上发生的同一件事情,既让人们觉得应当引以为戒,又使苔丝成了村里面许多人心目中的最稀罕的人物。同伴们的这种友善举动使苔丝得到了更多的排遣,活泼的情绪是具有感染力的,苔丝几乎变得快活起来了。

但是,道德上的烦恼渐渐消逝之后,一个新的痛苦又升腾在她那不懂社会法律的天性里面。她下工回到家时,很难过地得知,婴孩在午后突然得病了。这孩子的身体又娇嫩又弱小,生灾害病是很有可能的事,但是她仍旧感到出乎意料的震惊。

婴孩来到世上,是一种触犯社会的行为,但年少的母亲已经忘记了这一点,她心灵的渴望就是好好地保护孩子的生命,使这种触犯继续进行下去。然而,很快她就明白,这个肉体小囚徒得以解脱的时刻将会降临,这比她所估计到的灾难来得还早。她发现这一点后,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中,因为她所难过的不仅仅是孩子的死亡,而是孩子还没受洗礼呢。

对于自己,苔丝是采取听天由命的态度,她心想,她所犯的罪,如果下地狱必遭火烧,那就烧个够吧。像所有的乡村姑娘一样,她对《圣经》念得很熟,并且按照要求读了有关阿荷拉和阿荷利巴的故事[42],知道从这个故事中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但是,同样的问题涉及她孩子的时候,她的看法就完全不同了。她的小宝贝就要死了,可灵魂还未获拯救呢。

差不多是睡觉的时间了,但她却冲到楼下,询问父亲是否可以去请牧师。这个时刻,恰逢她父亲对于古老高贵的家族感受最为强烈的时刻,对于苔丝玷污了高贵的荣耀也体会得最为敏感,因为他是从罗利弗酒店刚刚回来,在那儿经历了每个星期一次的畅饮。所以他声称,哪个牧师也不准进入他的家门,干涉他的事情,特别是在这个时候,更没有必要让家丑外扬了。他把门锁了起来,钥匙装进了自己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