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失身女子 第十四章(第2/5页)

她捆麦子的过程,像钟表摆动一样单调。她从刚捆好的麦捆里抽出一把麦秸,用左手掌把头儿拍齐,绞成草索。接着,她弯腰向前,用双手把麦子拢到膝盖,把戴着手套的左手伸到麦捆底下,去接应从另一边伸去的右手,然后像情人一样把麦子整个儿抱在怀里。接着她抓住草索的两头,用膝盖狠劲一压,然后把它系好。她时而还用手把被微风吹起来的裙子弄下来。在浅黄色皮革防护手套和上衣的袖口之间,她的胳膊常露出一截,时间长了,女性光洁的皮肤被麦茬多次划破,流出血来。

她有时也歇一会儿,直起腰来,系紧弄松了的围裙,或者把帽子扶正。这时,人们可以看见,这是一个容貌美丽的年轻女子,有着圆圆的脸蛋、深邃的目光,满头厚密的秀发显得服服帖帖的,好像不管落在哪里,都能够紧紧地黏在上面似的。就通常的乡村姑娘而言,她的脸更白皙,牙齿更整齐,两片红红的嘴唇也显得更薄。

这是苔丝·德贝菲尔,或德伯维尔,多少有点变了——是那同一个人,可又不是同一个人,在目前的状况下,她生活在这儿好像是异国他乡的陌生人,尽管这是生她养她的故土。过了长久的隐居生活之后,她决定在本村做点户外的活计,一年中的农忙季节来临了,在这个时候,就得到的报酬而言,不管在家里做什么活,都不如在地里收庄稼。

别的女人捆麦子的动作或多或少跟苔丝差不多,捆完一捆之后,她们大家就像跳四对舞一样,聚拢到一起,每个人都把自己的麦捆竖着靠在别人的旁边,一直靠到十个或十二个,形成一堆,或按当地的说法,形成一垛。

他们去吃了早饭,然后又回来了,活儿照以前一样进行着。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如果有人观察一下苔丝,就会发现,尽管她没有停住捆麦的活儿,但她的目光却不时焦虑地投向远处的山坡。在十一点即将到来的时候,一群孩子,大约从六岁到十四岁,从布满麦茬的山地后面,露出了脑袋。

苔丝的脸色微微一红,但她还是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

来的这群孩子中,最大的是个女孩,她披着一条三角形大围巾,有一个角一直拖到麦茬上,她怀里抱了一样东西,乍一看,好像是个洋娃娃,仔细一瞧,才发现原来是裹在襁褓里的婴孩。另外一个孩子带来了午饭。收割的人停下活儿,各自拿出各自的食物,靠着麦垛坐了下来。他们在这儿吃饭时,男人们还随意地倒着一个砂罐,传着一个杯子。

苔丝·德贝菲尔是最末一个歇工的。她坐在麦垛的一角,脸掉了过去,背对着同伴们。她刚坐好,有一个男的头上戴着兔皮帽,腰带上缠着红手绢,把一杯淡色啤酒递过麦垛,叫她喝。但她谢绝了。她的午饭刚摆出来,她就把大女孩子——她的妹妹——

叫了过来,从她手里接过婴孩。她妹妹乐得轻松,跑到邻近的麦垛,和别的孩子一起去玩了。苔丝的脸色越来越红,带着一种奇特的羞怯和大胆,解开上衣,开始给小孩喂奶。

坐得离她最近的几个男人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对着田地的另一边,有些人开始抽烟,还有一个满怀痴情、怅然若失地抚摸着不再淌出酒来的砂罐。所有的女人,除了苔丝,都参与热烈的谈论,并且理着弄乱了的发结。

当婴孩吃足奶之后,年轻的母亲让婴孩坐直在自己的腿上,自己的眼睛望着远方,带着一种几乎算作憎恨的阴郁的冷漠,拨弄着婴孩;接着,她突然不顾轻重地把婴孩亲吻了几十遍,仿佛永远亲不够似的,孩子经不住由疼爱和鄙夷奇特结合起来的猛然进攻,哇地哭了起来。

“她可疼那孩子啦,虽然她装作憎恨的样子,嘴上还说她恨不得让孩子和她自己都死掉算了。”穿红裙子的女人说道。

“她过不了多久就不会那么说了。”一个穿浅黄色衣服的人接过话茬。“谢天谢地,反正日子长了,一个人对什么样的事情也都会适应的。”

“俺猜,当初呀,也不是那么随随便便讲几句好听的话,事情就那么干起来了吧。去年有一天晚上,人们打狩猎林经过,就听见林子里面有人呜呜地哭呢。若是那个人走过去一看,那可就倒了八辈子的霉喽。”

“唉,不管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反正叫她遇上了,真是万分可惜呀。不过,话也说回来,这种事,通常只有长得最标致的人才能轮得上哩。相貌不好看的人哪,俺敢说没有丝毫危险,对不对,詹妮?”说这番话的果真是个相貌平平的人。

的确,真是万分可惜,即使是苔丝的仇人,看到她眼下这种情形,也会觉得可惜的;她坐到那儿,一张嘴像一朵鲜花,一双眼睛又大又温柔,既不黑,也不蓝,既不灰,也不紫,而是把这些色泽集于一身,此外还有许许多多别的色调,只要你仔细看一看这些彩虹般的色调,就能发现,在深不见底的瞳孔的四周,围着一层又一层色彩,一道又一道阴影,若是没有从她家族继承下来的一点点漫不经心的神色,她简直就是标准的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