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月(第6/32页)

“是啊。”年轻人喃喃地说,抬头看着我。

“别这样,绅太郎,弄得怪不好意思的。快请进来,我们喝几杯清酒庆祝一下。”

“不了,先生,我们必须走了。像这样跑来打扰您下午的清静,实在是太叨扰了。可是我们等不及了,必须立刻来向您表示感谢。”

他们的拜访——我必须承认——使我体会到某种成就感。在忙碌的事业生涯中,很少有机会停下来观望一下,但偶尔会出现这样的时刻,使你突然看清自己已经走了多远。事实摆在眼前,我几乎浑然不觉地就让一个年轻人的事业有了好的开始。早在几年前,这样的事情是无法想象的,我竟然已经达到了这样高的地位,自己却还没有意识到。

“今非昔比,许多事情都变了,绅太郎,”那天夜里我在川上夫人的酒馆里说道,“我现在退休了,已经没有那么多关系。”

其实我心里也知道,绅太郎的断言也有一定的道理。如果我愿意去试一试,说不定又会为我的影响力之大而感到惊讶。就像我说的,我对自己的地位从来没有清醒的认识。

不管怎样,绅太郎虽说有时候在某些事情上表现得天真幼稚,但决不应该因此就轻视他,现如今,已经很难碰到一个像他这样没有被这个时代的冷漠和怨恨玷污的人了。走进川上夫人的酒馆,看见绅太郎就像过去约十七年的任何一个夜晚一样坐在吧台前,看见他在那里漫不经心地、以他独特的方式一圈圈地转动他的帽子,实在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似乎对绅太郎来说,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会彬彬有礼地跟我打招呼,就好像仍旧是我的学生,然后整个晚上,不管他喝得多醉,都会一如既往地称我“先生”,并始终对我毕恭毕敬。有时,他甚至会带着年轻学徒那种恳切的表情,问我一些关于技巧或风格的问题——事实上,绅太郎早就跟艺术分道扬镳了。这些年来,他把时间都用来给图书画插图,而且我得知他目前的专长是画消防车。他整天整天呆在自己的阁楼上,画出一辆又一辆消防车的草图。但是我认为到了晚上,几杯酒下肚之后,绅太郎愿意相信自己仍是当初跟我学画的那个满怀理想的年轻画家。

川上夫人有一股促狭劲儿,绅太郎的这股孩子气经常成为她打趣的对象。比如,最近的一天晚上,外面下着暴雨,绅太郎冲进小酒馆,把帽子里的水挤在门垫上。

“哎哟,绅太郎君!”川上夫人冲他嚷道。“太不像话了!”

听了这话,绅太郎非常痛苦地抬起头,似乎真的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然后他开始一迭声地道歉,川上夫人更是得理不饶人。

“我从没见过这么粗野的,绅太郎君。你好像压根儿就不尊重我。”

“得了得了,欧巴桑,”过了一会儿,我恳求她道,“够了,快告诉他你只是在开玩笑。”

“开玩笑?才不是呢。实在是太粗野了。”

就这么一路数落,最后绅太郎的样子惨不忍睹。可是有的时候,别人认认真真地跟绅太郎说话,他却认准了对方是在捉弄他。有一次,他高兴地大声谈论一位刚刚作为战争罪犯被处死的将军,弄得川上夫人十分为难。他嚷嚷道:“我从小就一直很崇拜那个人。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肯定已经退休了。”

那天夜里,酒馆里来了几个新的客人,他们都不满地看着他。川上夫人为生意考虑,走到他身前,轻声把将军的遭遇告诉了他,绅太郎却放声大笑起来。

“天哪,欧巴桑,”他大声说,“你的有些玩笑开得真过分。”

绅太郎在这些事情上的无知经常令人吃惊,不过就像我说的,不应该因此而轻视他。如今还有这样没被世态炎凉玷污的人,我们应该感到庆幸才是。实际上,大概就是因为绅太郎的这个特点——始终不受世俗损害的天性——我最近这些年越来越愿意跟他在一起。

至于川上夫人,她虽然尽量不让现行的生活方式影响自己,但不可否认,几年的战争使她衰老了不少。战争前,她或许仍可以被称为“年轻女人”,战争后,似乎她内在的什么东西破碎、萎缩了。如果想起她在战争中失去的那些亲人,这就不足为怪了。对她来说,生意也越来越难做。她肯定很难相信这里就是她十六七年前开小酒馆的那个地方。我们过去的那个“逍遥地”,现在已几乎荡然无存。她昔日的那些竞争对手早就关门离开了,川上夫人肯定也不止一次考虑过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