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月(第7/32页)

回想她的酒馆刚开张的时候,挤在众多酒吧和小吃店中间,我还记得当时有人怀疑它能不能开得下去。确实,只要你走在那些小街小巷,总会碰到数不清的布幌,它们挂在小店的门前,从四面八方朝你逼来,每个布幌上都用醒目的字迹写着店里有吸引力的东西。当时,那片地方热闹非凡,店铺再多也不愁没有生意。特别是比较暖和的夜晚,更是人头攒动,人们不急不忙地从一个酒馆逛到另一个酒馆,或者就站在马路中间聊天。汽车早就不敢往那里开了,就连自行车也只能费力地推着,才能穿过那些挤挤挨挨、目中无人的行人。

我所说的“我们的逍遥地”,充其量就是一个喝酒、吃饭和聊天的地方。要找真正寻欢作乐的场所——要找艺伎馆和戏园子,就必须到市中心去。不过对我来说,我更愿意去我们那片地方。那里吸引了一批活跃而有身份的人,其中许多像我们一样——画家和作家,因为这里可以大声交谈直至深夜,所以都被吸引了过来。我们那群人经常光顾的小店叫“左右宫”,位于三条小街的交汇处,那里有一片铺砌的空地。左右宫不像周围的那些店铺,它占地面积很大,还有二楼,许多女招待穿着西式的或传统的服装。左右宫把所有竞争对手都比了下去,这里也有我的一份小小功劳,他们知道这点,便在角落里专留一张桌子给我们使用。实际上,跟我一起在那里喝酒的都是我的得意门生:黑田,村崎,田中——优秀的年轻人,已经名声鹊起。他们都非常喜欢聊天,我记得在那张桌旁进行过许多激情洋溢的辩论。

应该承认,绅太郎从来不属于那个精英团体。我个人倒不反对他加入我们圈子,但是我的学生中有很强烈的等级观念,绅太郎无疑并不属于第一流。实际上,我记得就在绅太郎和他弟弟到我家拜访后不久的一天晚上,我在酒馆的桌旁谈到此事。我记得黑田之流大肆嘲笑绅太郎兄弟对区区一个白领工作这样感激涕零。后来,学生们神色凝重地听我谈论我的观点:当一个人辛勤工作,并不刻意追名逐利,只是为了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时,名利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找上门来。这时,其中一个学生——无疑就是黑田——探身向前说道:

“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怀疑先生没有意识到他在这个城里人们心目中的崇高地位。确实,他刚才说的那个例子充分证明,如今他的名望已经超出了艺术圈,扩展到生活的各个领域。先生对这样的敬重感到吃惊,这是他一贯的做派。但我们在座的各位却丝毫不觉得意外。实际上可以这么说,虽然芸芸大众都对先生尊重有加,但只有我们这张桌子旁的人才知道,这种尊重还远远不够。我个人毫不怀疑,先生的名望还会与日俱增,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最大的骄傲就是告诉别人,我们曾经是小野增二的弟子。”

这没有什么可吃惊的,每天晚上到了一定的时候,大家喝得有点微醺时,我那些弟子就开始对我百般恭维,大唱赞歌,这似乎已成为一种习惯。特别是黑田,似乎被看作他们的代言人,更是巧舌如簧。当然啦,我一向对他们的话不以为然,但这次不同,当绅太郎和他弟弟站在我门口鞠躬赔笑时,我体验到了一种暖融融的满足感。

不过,如果凭此断定我只跟得意门生交往,也是不准确的。事实上,当我第一次走进川上夫人的酒馆时,我就相信我这么做是希望那天夜里跟绅太郎好好谈谈。今天,当我试图回忆那个夜晚时,却发现在我的记忆里,它已经跟所有其他夜晚的声色光影融在一起。门口高挂的灯笼,左右宫外聚集的人群的欢声笑语,烹炒煎炸的香味,还有一位吧台女侍者在规劝某人回到妻子身边——四面八方回荡着无数木屐踩在水泥地上的清脆声音。我记得那是一个温暖的夏日夜晚,我发现绅太郎不在他经常光顾的地方,就在那些小酒馆里漫无目的地找了一阵。酒馆之间虽然存在竞争,却维持着一种和睦友善的关系,因此,那天夜里我在一家这样的酒馆打听绅太郎,那位女侍者自然就不带一丝妒意地建议我到“新开的那家”去找找看。

毫无疑问,川上夫人会指出酒馆这么多年产生的无数变化——她所做的小小“改进”。但是在我的印象里,她的小酒馆今天看上去跟那第一个夜晚并无两样。人一走进去,立刻就会感受到两种不同的对比,温暖、低垂的灯盏把吧台照亮,而房间里的其他地方却一片昏暗。大多数客人喜欢坐在吧台那儿的灯光里,这时小酒馆给人一种温馨、亲密的气氛。我记得那第一个夜晚我赞赏地四处环顾,周围的世界已经发生了那么多变化,川上夫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