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月(第5/32页)

“不知道。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不是吗?”

“那当然,请原谅。”节子似乎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说:“只是池田总是追问我去年的事,追问三宅家为什么要那样突然反悔。”她轻笑了一声,几乎是对自己笑。“他似乎认准我有什么事情瞒着他,我们都瞒着他。我只能一再地向他保证,我什么也不知道。”

“请你相信,”我有点冷淡地说,“我也不明白其中的奥秘。如果我知道,肯定不会瞒着你和池田的。”

“那当然。请原谅,我不是故意暗示……”她又一次尴尬地停住了话头。

那天早晨我对女儿表现得有点急躁,但节子不是第一次用这样的口气追问我去年的事,以及三宅家解除婚约的原因。她为什么认定我有事瞒着她呢?我不知道。即使三宅家有什么特殊的原因突然毁约,按理也不会如实告诉我的。

按我自己的猜测,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内幕。诚然,他们最后一刻突然毁婚,确实令人十分意外,但凭什么就断定其中必有隐情呢?我感觉事情很简单,就是家庭地位过于悬殊。从我对三宅一家的观察来看,他们只是又骄傲又厚道的人,想到儿子要攀高枝,就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其实,他们早在几年前就想解除婚约的,只是小两口儿口口声声说是“爱情的结合”,再加上这些日子大家都在说新事新办,三宅家就搞不清怎么办才好了。是的,事情的来龙去脉不会比这更复杂了。

也有可能,看到我似乎赞成这桩婚事,他们觉得迷惑不解。我把名声地位之类的东西看得很淡,本能地对此不感兴趣。实际上,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社会地位有很清楚的认识,即使现在,某件事,或某人说的什么话,使我想起我所拥有的较高地位时,我还经常感到惊讶。比如那天晚上,我去了老地方“逍遥区”,在川上夫人的酒馆里喝酒,结果我和绅太郎发现里面只有我们两位客人,这种情况最近越来越频繁了。我们像往常一样,坐在吧台前我们的高凳子上,跟川上夫人闲聊,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再没有别的顾客进来,我们的话便越说越亲密。后来,川上夫人说起了她的几个亲戚,抱怨那个年轻人怀才不遇,找不到诚心如意的工作,这时绅太郎突然喊了起来:

“你得把他领到先生这儿来,欧巴桑!只要先生在适当的时候说一句好话,你亲戚立马就能找到一个好工作。”

“你在说什么呀,绅太郎?”我不满地说。“我已经退休。现在没有什么关系了。”

“像先生这样地位的人推荐一下,不管是谁都会买账的,”绅太郎不肯罢休。“就让那个小伙子来见见先生好了,欧巴桑。”

绅太郎说得这样肯定,我先是感到很吃惊,接着我意识到,他是又想起了许多年前我为他弟弟做的一件小事。

那应该是一九三五年或一九三六年,记得当时我只是例行公事,给国务院的一个熟人写了一封推荐信,大概就是诸如此类的事情吧。我本来根本没当一回事,可是一天下午,我正在家里休息,妻子来报说门口有客人。

“请他们进来。”我说。

“可他们硬是不肯进来打扰你。”

我来到门口,那里站着绅太郎和他的弟弟——还只是个毛头小伙子。他们一看见我,就开始鞠躬、赔笑。

“请上来吧,”我说,可他们只是一味地鞠躬、赔笑。“绅太郎,请上来,到榻榻米上坐。”

“不了,先生,”绅太郎说,一边不停地鞠躬,满脸堆笑,“我们冒昧到您府上来,实在是太失礼了。实在是太叨扰了。但是我们在家里呆不住,一定要来谢谢您才是。”

“快进来吧。好像节子正在沏茶呢。”

“不了,先生,实在是太叨扰了。太叨扰了。”然后绅太郎转向他弟弟,急促地小声说:“良夫!良夫!”

年轻人这才停止鞠躬,局促地抬头看着我。接着他说:“我将一辈子对您感恩不尽。我一定发奋图强,不辜负您的推荐。我向您保证,绝不让您失望。我要勤勉工作,努力让上司满意。不管我将来有了什么出息,都不会忘记让我事业起步的恩人。”

“其实这不算什么。也是你本来应得的。”

听了这话,两人立刻一迭声地表示反对,然后绅太郎对他弟弟说:“良夫,我们已经占用了先生太多时间。不过在离开之前,你要再好好地看看帮助过你的恩人。我们真是三生有幸,遇到这样德高望重又这样仁慈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