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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学不会这儿的语言,”弗兰克绝望地说,“死活学不会。再说学会了又能怎么样?说和写之间还有天壤之别呢。”

“您不用德语写吗?”我问。“为以后着想?”

“什么?”他问。“写我在这儿遭的罪?写它干吗?我离开德国时都六十岁了,现在都七十多了。老头子了。我的书在那边遭焚被禁。您以为人们还会知道我是谁吗?”

“会的。”我说。

弗兰克摇了摇头。“十年在德国中的毒是不会从人的脑袋里轻易解除的。您看过那边开党代会的新闻纪录片,那些成千上万欢呼呐喊的面孔?没人逼着他们那样做。我累了。”他又补充道:“您知道我靠什么为生?我给两个美国军官上德语课,以便他们占领德国时用。是我妻子介绍给我的,她说俄语、法语和英语都很流利。我什么外语都不会。相反,我那个跟她一起生活的儿子却不会说德语。”他苦笑道:“世界公民,对吧?”

我去向杰西告别。这不是一件易事,她既不相信医生,也不相信我或任何其他人。她茫然地躺在床上,只有眼睛闪闪发光,不安地左顾右盼。“什么也别说,”她小声说,“你来了就很好。现在走吧,路德维希。别忘了,只要健康,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这是我这几天新悟出的道理。”

我从博瑟身边走过。他依旧坐在窗户旁向外呆视着。外面下起了雨,柏油路被淋湿了,闪着亮光。向博瑟打听杰西的事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他和拉维克一样会对我守口如瓶的。“巴黎自由了。”我说起了别的事。

他抬眼答道:“是的。可柏林在遭轰炸,我妻子在柏林。”

我把酒瓶放到莫伊科夫面前的桌子上。“天哪!”他说。“真正诸神的长生不老饮料啊!原装俄国货。已经是第二瓶了!你从哪儿搞到的,从俄国大使馆?”

“从玛丽亚那儿。这是她送给你八十大寿的礼物。”

“今天是我生日吗?”莫伊科夫看了一眼报纸。“也许吧,七十岁以后我就不再想着自己的生日了。再说俄历与西历也不一样。”

“这些玛丽亚全知道,”我说,“最稀奇古怪的事她都知道,可别的平平常常的事她又浑然不知。”

莫伊科夫探究地望着我,微笑慢慢地爬上了他那张阔脸。“像个俄国女人,可其实她并不是。愿上帝赐福给她。”

“她说她祖母是俄国人。”

“女人没有义务说实话,路德维希。她们要是说实话就无聊了。其实她们也没有撒谎,但她们是伪装大师。眼下许多人都声称有俄国祖母。战争结束后人们就不会这么说了,那时候俄国人就不是盟友,而仅仅还是共产主义者了。”莫伊科夫看了看瓶子。“这是我唯一的乡愁了,”他说,“不是我出生的那个国家,而仅仅是它的饮料。你们犹太人到底为什么偏要大声宣扬你们对德国的思乡之情呢?他们不是应该习惯了没有故乡吗?他们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流亡者——从两千多年前古罗马人摧毁耶路撒冷时就开始了。”

“还要早,从巴比伦时就开始了。可正因为如此,犹太人在世界各地都是不可改变的爱国者。因为他们没有故乡,所以他们不停地寻觅新的故乡。”

“他们不会最终变聪明吗?”

“怎么变?他们总得有栖息之地吧。”

莫伊科夫小心翼翼地打开酒瓶,瓶子的软木塞非常小,而且质地低劣。“犹太人曾是德国最出色的爱国者,”我说,“这一点甚至当时的皇帝都知道。”

莫伊科夫闻了闻软木塞。“难道他们还想再扮演这一角色不成?”他问。

“那儿的犹太人不多了,”我答道,“在德国所剩无几了。这样问题就暂时解决了。”

“人们把他们杀害了?”

我点点头。“我们谈点儿别的吧,弗拉基米尔。八十岁是种什么感觉?”

“你真想知道?”

“不,这不过是发窘时想出的转移注意力的问题。”

“谢天谢地!你要真想知道会令我很失望的。人不该不识相地强迫别人回答令人发窘的问题。我们尝尝这伏特加吧!”

我突然听见门口处传来拉赫曼典型的脚步声。“他来这儿想干吗?”我问。“他不是找到一个令他崇拜的电影院女售票员了吗?”

莫伊科夫的大宽脸上慢慢堆起微笑,这一微笑有很多层次,它始自眼睛,也终止在眼睛中。“生活并非如此简单,也存在一种类似逆向的报复欲,而嫉妒也不能像水龙头那样随意关掉。”

拉赫曼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位金发女郎,她看上去像个强壮的驯兽员,兜齿,眉毛又黑又粗。“我未婚妻,”他介绍道,“麦克克雷格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