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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博物馆,外面已是车水马龙,日头已然又变得很毒了,一股热浪向门口涌来。但一切都变了,好像打开了一扇门,巴黎事件就是这扇门。它通向外界,幻想中的囚禁突然让步与赦免,那恐怖、危险与不可避免的结局突然出现在云端,那是一种双重结局,既是那些野蛮人的结局,也是我的祖国的结局,二者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成为一把双刃剑,它刺中了二者,而我个人的命运则位于二者之间。我的命运像一堵黑墙立在我的面前,对我而言它充满了复仇与沉沦。

我沿着台阶向下走去,一股暖风拂面而来,吹起我的衣衫。馈赠而来的时光,我想,一段短暂、珍贵的时光,白送的。

“那就像是一扇门被撞开了,”雷金纳德·布莱克捋着胡须说,“一扇进入自由世界之门!在这样一个日子,我一定得卖一幅画给那个乡巴佬库珀,甚至应该是一幅德加的画!他一小时之内就到!”

“您给他打电话,让他别来了!”

布莱克向我露出一副美妙的亚述人的微笑。“我不能那样做,”他回复道,“那有违我那不幸的双重人格本性。我得咬着牙卖画。每当我看到那些画落入什么人手中,我的心都在滴血。可我不得不卖,我这么做是在当人类的慈善家。艺术比股票更可靠,画作的价钱一直在不停地涨!”

“那您为什么不留着这些画呢?”

“这您已经问过我一次了。这是我的本性,我得不断地重新证明自己行。”

我端详着他,对听到的回答虽感诧异,却也相信他。“我是个赌徒,”他说,“赌徒加放荡不羁的艺术家气质,我违心地成了百万富翁的慈善家。我卖给他们的画,价值在一年内可以翻番,这些家伙却为一百美元跟我讨价还价。这真是一种可怕的命运。您认为我跟骗子差不多,可我这么做却是在帮着他们发财。”

我笑了。“您笑得倒轻松,”布莱克解释说,“确实是这么回事。从去年起,画作的价格上涨了两三成。什么股票能有这么好的行情?令我生气的是,只有富人才能从中获利,其他人根本买不起画。更让我气愤的是,如今几乎没有懂画和爱画的收藏家了。如今买画是作为投资手段,或是为了显摆自己是一幅雷诺阿或梵高画作的拥有者。这些可怜的画!”

我从来不知道,他说这些话在多大程度上是认真的。可他说得没错。“库珀来了以后我们该怎么做呢?”我问。“事先是否要更换挂画的位置?”

“今天不用!这么一个日子不用!”布莱克抿了一口白兰地。“我那么做纯粹是为了给自己找乐儿。从前不一样,从前必须那么做。可如今?跟这些百万富翁做生意,他们买画就像买一袋袋的土豆,还有必要吗?您认为呢?”

“这要视情况而定。”

布莱克做了个不屑一顾的手势。“今天不用。库珀大概又赚到大钱了。尽管如此,巴黎没有遭到轰炸他还是会不满意的。要是轰炸了,他这个靠杀人武器发财的商人就能赚得更多了。每打过一场大仗后,他都会买一幅小画。就如同用二十万死者购买一幅中等大小的德加画,作为对他捍卫民主的奖励。甚至世界的良心也站在他这边。您不这么认为吗?”

我点点头。

“您本人的感觉肯定也是怪怪的,”布莱克继续说,“同时感到既幸福又沮丧。幸福的是巴黎又自由了,沮丧的是您的国家必须投降。”

我摇了摇头。“二者都不是。”我说。布莱克审视着我:“好了,我们不谈这个话题。我们喝一杯白兰地。”

他从柜子的一个抽屉里取出一瓶白兰地。我看了看商标:“这不是为库珀那类重要顾客预备的白兰地吗?”

“不再是了,”布莱克解释说,“巴黎自由以后就不再是了,现在我们自己喝。如今招待库珀有人头马了,四十年的陈酿我们自己喝。”

他斟上酒。“不久我们又可以从法国搞到地道的白兰地了,”他说,“如果德国人之前没有把它们全没收的话。您认为法国人藏起了足够多的酒吗?”

“会的,”我说,“德国人不太懂白兰地。”

“那他们到底懂什么呢?”

“战争、工作和服从。”

“所以他们才吹嘘自己那统治民族的优越性?”

“是的,”我说,“因为他们不是统治民族。光有暴政瘾还成不了统治民族,专制和权威是两回事。”

白兰地像天鹅绒一样柔,满室飘香。“为了庆祝今天这个日子,我得多要库珀五千美元,”布莱克说,“卑躬屈膝的日子结束了,巴黎也自由了。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重新在那儿采购了,我知道那儿还有几幅莫奈的画,还有塞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