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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起身。我就在大都会博物馆附近,透过树林它那黄色建筑隐约可见。现在我知道我想去哪儿了。迄今我一直怕去那个地方,我不想毫无必要地勾起对布鲁塞尔的回忆,这些回忆在梦境中叨扰我已经够我招架的了。但现在我不想逃避它们了。

时间尚早,除了我之外只有很少几个参观者。我穿过博物馆高大、凉爽的大厅,小心翼翼,蹑手蹑脚,不时四处张望,就像一个被人跟踪的贼。我知道这很荒唐,但我也是身不由己,我感觉好像有影子跟在我的身后,一转身影子就消失了。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得强迫自己走宽阔的楼梯,而不是贴着墙边往里溜。我没想到冲击会如此强烈。

我在一楼停住脚,这里两个大厅挂满古老的地毯,有几块我在死去的佐默留下的书中见过。我缓缓地走过展厅,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双重身份的感觉,我似乎就是那个死去的佐默,在这一小时里又复活了;同时我还是那个下落不明的大学生,他曾经有过一个别的名字,后来弃置不用了。我用佐默的眼睛欣赏着他教过我的东西,并通过这些东西感受到我青春时代的渴望,这种渴望已经在杀戮和烈火中熄灭了。我聆听着他们二人的声音,就像倾听风从遥不可及的地方吹来不连贯的声响,它们已模糊难辨,却仍旧充满往昔的魔力。过去的岁月只有作为不连贯的单独场景才可忍受,它们插翅飞来,出现在这座类似真空的艺术殿堂,短时间内仿佛脱离了无情的现实洪流,没有痛苦,就好像这里的空气中充满了鸦片,它麻醉了回忆,令人可以审视伤痕,却不感到伤痛。

以前我对这一切曾多么恐惧啊!现在这些好像变成了一本画册,我在翻看它,它是属于我的,奇怪的是我对这些没有感觉了,就如同置身在麻醉手术中。我观看自己的手指,这是我的手指,这是路德维希·佐默的手指,这也是某个第三者的手指,后者似乎被一种简单的魔法与此地阻隔起来。我如同在梦境中缓慢走动,这个梦是馈赠给我的,我已经多年没有做过这种梦了,没有恐惧,没有憎恨,也没有那种压抑感——错过了什么永远无法弥补的事情。我曾等待着往昔的洪流袭来,充满罪恶、懊悔、无能和对失败的深切悲痛;但此刻在这个明亮的殿堂——它展示了除谋杀、抢劫和血腥的自私自利外人类还有什么能力——往昔的洪流并未袭来,取而代之的是四周墙壁上默默燃烧的艺术的火炬,它们是无声的见证,只有通过它们的简单存在,才证明了并非一切都会丧失。

我来到中国青铜器展出的地方,博物馆有个青铜器展台,所有青铜器都摆放在上面。这间陈列室很宽敞,青铜器呈青绿色,棱角分明,出土前它们已经在地下沉睡一千多年了,现在经四周灯光的照射,它们看上去像是航行在白浪滔天海面上的中国平底帆船或是原始山脉中的绿色和蓝色岩石。其本来的金属色泽已经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整整一层铜绿。它们变成了历史文物,从中构建出另外一种全新的令人陶醉的自我。现在人们喜爱的,是它们往昔没有的风貌。我边想边快速继续前行,就好像它们身上有一种隐秘的力量会迸发出来,都是些我不想唤醒的幽灵。

驻足在印象派画作前,我又看到了巴黎和法兰西的风光。奇怪的是,在法国时我也得四处逃亡并受到警察与官僚主义的迫害,也被关进了拘留营,直到罗伯特·希尔施用奇袭的方式把我解救出来。尽管如此,我其实把遭受的一切更看作是法国政府的疏忽或懒散,虽说法国宪兵也经常逮捕我,我却从未觉得这就是一种恶毒。他们真正变得危险起来时,是在他们与德国党卫军负责追捕的人联手行动以后。并非所有的宪兵都这么坏,但热衷于为虎作伥的也大有人在。尽管如此,我对这个国家却拥有一种温情的爱慕,可正如各处有宪兵插手的地方一样,这种爱慕也并非没有污迹,那污迹就是一些血腥和冷酷的插曲。当然那段时光中也不乏一些几乎是田园式的间奏,这些美好的回忆慢慢地就覆盖了其他的回忆。

面对这些画作,一切异议都烟消云散了。这些风景画画的就是风景,人在其中不过是陪衬物罢了。它们亮丽而静默,它们不呐喊,也没有吼叫着的民族性。它们是夏季、秋季、冬季和永恒,创作它们时的痛苦已然烟消云散,画家画它们时的那份难耐的孤独已转化成一种重要和幸福的当下,它们是克服了往昔的现在,就像中国的青铜器。我感到自己的心在剧烈跳动!那无法描述的纯艺术品王国像水晶一样环绕着生活,我感到它远远高于人类,后者嗜杀成性、躁动不安、谎话连篇并已濒于死亡。艺术作品耗尽了创作者以及凶手的精力,只有创作出的作品长存。我突然记起在布鲁塞尔博物馆的一幕,当我第一次看到一件中国青铜器时,竟在短时间内把自己的恐惧忘得一干二净。这一纯粹观赏的瞬间被我铭刻在心,其强度几乎不输于从前所经历的恐怖画面,此后虽历尽磨难,但那个瞬间对我构成了一种不可改变的安慰与庇护,它也将继续扮演这一角色。此时它又重现了,而且比过去更强烈,我忽然领悟到,自己在法国滞留的那段时光其实是一种费解、奇特而短暂的馈赠,是出现在杀戮与杀戮之间的插曲,是两次风暴间的宁静,对此我迄今一直未能正确理解,而仅仅是错误地加以利用。这种远离一切的寂静之角,这种馈赠而来的寂静,被我用急躁填充,而不是随遇而安,将其视为不可长久的插曲、两次暴风雨之间的蓝天和一段白捡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