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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森指着一条侧街说:“那儿有一个出租车站。对面则是一个汽车站。您不想步行吧?”“想啊!我愿意走走。我被关的时间太长了。”

“噢,是这么回事!那就悉听尊便吧。此外,您在纽约也不会迷路。几乎所有的街道都是有编号的,很方便。”

由于我的英语知识有限,我走在纽约大街上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大约五岁的小男孩。我在令人亢奋的喧闹的生活之流中穿行,到处五光十色,扑面而来的是喧嚣、话语、车辆、欢笑和呼喊,这一切虽然还与我无关,但它们像风暴一样盲目地冲击着我的感官。我只知道这是喧嚣,却不明白它的意义,就像我只知道光,却不再知道它是如何产生的,也不知道它的作用。我穿行一座城市,这里的每个人看上去都像是一个不知名的普罗米修斯,他正在以一种陌生的方式做着熟悉的手势,而他使用的语言又是我根本不懂的。因为我不能掌握这种语言,所以这一切都可能有我不理解的多种含义。这与欧洲各国截然不同,那里只有唯一一种我明白的意思。我觉得自己犹如行走于一个巨大的圆形舞台上,周围的行人、侍者、司机和售货员彼此在上演一出费解的戏剧,我既置身于这部戏的中心,同时却又被排除在外,因为我不明其意。我领会到,这将是个绝不会再重复的一次性瞬间。明天我就会参与其中,其实今天就得参与。一旦我到了那家旅馆,就必须重新开始与各种现象展开战斗:屈服、造假、讲价以及一大堆半真半假的谎言,我的生活就是由这些东西组成的。可眼下,在这个瞬间,这座城市还没有接纳我,它展现给我的面孔是粗暴、喧闹、陌生与疏离,所以它也是清晰、客观和强大的,同时它像用金银丝编织的饰物那般透明,犹如一个发光的巨大圣体匣[17]。在此重大转折关头,我觉得似乎时间也停顿了一分钟,这时一切都有可能,什么抉择都可以做出,万事万物都失去了重力和方向,好像人自己可以随心所欲,无论他是否选择了沉沦。

我悠哉游哉地穿行于这座喧闹的城市,置身其中,却又似乎对它视而不见。长期以来,我满脑子都想着一个最原始的问题,即如何活下来,因此而导致对另一种生活的漠然,也成为了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这是一种不顾一切的求生本能,就像一艘轮船在沉没之前因恐惧而产生的唯一愿望:不能丧命。可眼下,在这个奇怪的时刻,我感到生活可能会重新开始,它像扇面一样再次打开。生活将会重新拥有未来,尽管未来的期限还如此短暂,随着未来,过去也会重现,带着它那股血腥和坟茔的气息。我模糊地感到,我所经历的过去会轻易地置我于死地,但现在我不想咀嚼它了,起码不在此刻:眼下我看见的是店铺那反光的橱窗,呼吸的是自由那带着野性的气息。中午时分,街上到处是熙熙攘攘的陌生人潮,无名的喧嚣和贪婪,艳阳普照。此刻,我仿佛是一名非法的流浪者,正徘徊在两个世界之间,这一瞬间我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世界。这情景类似于我置身于一部电影中,这部电影的声音与画面对不上号,它产生的远远不是一般那种令人惊讶的魔力,那种通过光、色、不解以及因为不解而生发的一种幼稚的安全错觉。我觉得似乎生活本身想要重新接纳我,此前它迫于无奈,曾很长时间把我隔离在坚果似的硬壳中。现在它呼唤我,向我提出问题,打开了我的眼界,它让我产生了洞察力,它让我越过回忆的泥沼看到了一线难以捕捉的希望。难道有这等事吗?我边思索边呆呆地望着一家正在开门营业的大店铺,里面到处是闪闪发光的镀铬游戏机,店里彩灯闪烁,游戏机叮当作响——这一切都是真的吗?难道一切不是都已经枯萎和死绝了吗?幸存还会转变成继续生存和生活吗?有从头开始这种事吗?从头,就像有待我去学习的语言那样,既陌生又充满一切可能性,等着我去领会?我可以重新开始而不用出卖他人,不用再次杀害那些无法被遗忘的死者吗?

我继续向前走着,不是按照街名而是根据街道编号。待我找到位于偏僻地段的劳施旅馆时,街道已经变得狭窄而肮脏了。门的周围镶嵌着假大理石,有一块还裂了缝。我走进门站住了,因为街上的光线太强烈,所以进门后我仅仅能辨认出一个柜台、几把丝绒沙发和一张摇椅。有个熊一样的黑影立刻从摇椅上站了起来。“您是路德维希·佐默?”那只“熊”用法语问道。

“是我,”我惊讶地回复,“您怎么知道是我?”

“罗伯特·希尔施告诉我们您这几天会来的。我叫弗拉基米尔·莫伊科夫,是这儿的经理、领班兼打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