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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尔施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位真正的马加比[13]。法国实现停战后不久,有一天他突然以西班牙副领事的身份出现在普罗旺斯。不知从什么地方,他弄到了一本外交官护照,上面的名字是拉乌尔·特格纳,从此他就以这一身份抛头露面,叱咤风云。没人知道他那护照是真是假,人们猜测他是从法国抵抗运动组织手中弄到它的。对此,希尔施自己从未露过一点儿口风,但人们都知道,当他如彗星般突然发迹时,他也为法国地下组织工作。反正他拥有一辆西班牙牌照并贴有外交使团标签的车,他身着高雅的西服,在汽油像金子般珍贵的时候,总能搞到足够的汽油。这一切他只可能从地下抵抗组织那里得到。他也为这些人运送武器、传单和双页小册子。当时正是德国人不遵守局部军事占领条约,为追捕流亡者而向法国的自由地区进军的时期。希尔施想尽一切办法营救他能营救的人。他的汽车、他的护照和他的胆识令他如虎添翼。一旦遇到检查,他就充分利用自己的身份,称自己是与德国友好的另外一位独裁者的代表。他痛斥巡逻队,援引自己的外交豁免权,并立即搬出佛朗哥[14]与希特勒的关系来吓唬人。德国巡逻队往往会放过他,不愿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德国人天生的臣属感令他们尊敬头衔和护照,他们被训练出来的服从同时也意味着怕担责任,低级军官尤其如此。即使是党卫军成员,希尔施冲他们大声咆哮时,他们也会恐慌不安。他料到了任何一种独裁都会在自己内部制造畏惧,因为这种政体把权力变成主观的东西,如果其追随者对不断变化的规章条例不是了如指掌的话,那么权力对他们而言也就意味着危险。这么一来,他就利用怯懦来解救苦难,因为任何暴力统治的必然结果都不外乎与残酷并存的怯懦。

有几个月,他在流亡者中几乎成了传奇人物。有些人的生命是他用空白证件解救的,他不知从何处搞到这类证件,并填上了相应的姓名。尽管盖世太保已经在追捕这些人,他们还是用伪造的证件经比利牛斯山逃脱了。另一些人被藏在外省的修道院中,直到人们能将他们转移。有两个人被他从拘留地解救出来,成功地远走高飞了。他公然用自己的汽车运送成捆的地下读物。那时,他也把我和另外两名政治家从拘留营救了出去,那次他是穿着党卫军军官服干的。每个人都明白,他这么单枪匹马地与暴力抗争,最后只能死于非命。突然人们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了,传说他被盖世太保枪杀了。甚至一直有人说亲眼看到他被捕了。

我被从拘留营救出来之后常与他见面,有时我们的相聚通宵达旦。最让希尔施受不了的是:犹太人让德国人像逮家兔一样轻松地抓住,他们不做任何抵抗,大批大批地被塞进拥挤不堪的运牲口车送往死囚集中营。他不理解,他们为什么几乎从来没有试图反叛或反抗,而是顺从地去赴死?既然知道反正是一死,为什么甚至没有部分人起来抗争,哪怕是抓几个凶手当垫背的呢?我们两个人都知道,这不是如恐惧、最终而绝望的希望或是怯懦那些表面化的概念能解释清楚的。还不如用相反的概念来解释,默默地接受死亡,看来要比最后模仿条顿人[15]的复仇去乱拼一气需要更大的勇气。尽管如此,自马加比以来,两千年间这场最大的听天由命还是令希尔施抓狂。因此他恨自己的民族,同时又怀着一种痛苦的爱理解它。他单枪匹马挑战强权暴力不仅仅出于人道的原因,他也是在反叛自己。

我拿上了莱文给我的报纸,我英语懂得不多,读起来很吃力。在船上,一位叙利亚人曾借给我一本法语的英文语法书,并教了我一段时间英语,他获准入境时就把这本书送给了我,我一直使用着。发音我是尽量跟着一台便携式留声机学的,那是一个波兰流亡家庭带到埃利斯岛上的。整个英语教程包含大约一打唱片,每天早晨,留声机被从卧室带到楼下的公共活动室。那家波兰人就一起蹲在某个角落里,跟着留声机练习英语,他们既虔敬又卖力地跟着朗读者那缓慢而丰富的嗓音诵读。朗读者在慢条斯理地讲述一个虚构的英国家庭——布朗一家的生活,他们有一所房子、一个花园以及儿子和女儿们。孩子们上学读书时,布朗先生就骑车去上班,布朗太太则浇花、做饭,她系着围裙,一头黑发。绝望的流亡者们就这样每天起劲地分享着这种安逸的生活,他们随着留声机中传出的朗读者的节奏张嘴闭嘴,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画面。在他们四周还蹲着一些其他学习者,这些人也想从中受益。朦胧中,那情景看上去就好像有人坐在池塘边,池中游动着大鲤鱼,它们慢慢浮出水面,口张口闭,等待着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