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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以后,那位律师又来了。“您看上去很糟糕,”他哑着嗓子说,“您怎么了?”

“全是因为希望,”我嘲讽地说,“它比不幸让人沉沦得更快。这您应该知道的,莱文先生。”

“您总是开这种流亡者玩笑!您没什么真正的理由苦恼。我给您带来了新消息。”

“什么新消息?”我小心地问。我始终怕自己的护照会露出什么破绽。

莱文笑着露出他的满嘴大马牙。他笑口常开,我想,对一个律师来说他笑得太频繁了。“我们为您找到了担保人!”他说。“这个人保证,您不会成为国家的负担。一位保证人!您还有什么话说?”

“是希尔施吗?”我心存疑惑地问道。

莱文摇了摇他的光头。“希尔施早就没钱替别人担保了。您认识银行家坦嫩鲍姆吗?”

我默不作声,不知该如何应对。

“也许认识。”我说。

“也许?什么叫也许呀?您总是躲躲闪闪!您肯定认识他!他为您担保呢!”

突然有一群海鸥尖叫着,在窗前掠过动荡而波光粼粼的海面。我不认识什么银行家坦嫩鲍姆,我在纽约举目无亲,只认识罗伯特·希尔施一个人。此事肯定是他安排的,就像他在法国以西班牙领事身份安排这类事那样。

“我极有可能认识他,”我说,“在逃亡中会遇到很多很多人,所以不可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

莱文满腹狐疑地望着我。“连坦嫩鲍姆这样的名字也记不住?”[12]

我笑了。“坦嫩鲍姆也记不住。为什么不可以忘呢?正因为是坦嫩鲍姆才记不住。谁如今愿意记起德国的圣诞节呢?”

莱文擤了擤鼻涕,他的鼻梁很高。“您认不认识他无所谓。关键的是他替您担保!而他这样做了!”

他打开公文包,几张报纸掉了出来。他把报纸递给我。“都是晨报!看过了吗?”

“没有。”

“什么,还没读过?难道这里没有报纸吗?”

“有,但我今天还没读呢。”

“怪事!人们都以为恰恰是您该每天急着读报呢!难道这里的人不都是如此吗?”

“很有可能。”

“您不这样吗?”

“不,我不这样,我的英文程度也不行。”

莱文摇了摇头。“您真是个怪人!”

“也许吧,”我说。我懒得向这位希望得到直截了当回答的人解释,只要我被关在这儿,我就不会抢着看什么战事报道。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不因为毫无必要的情绪波动而耗费自己本已有限的精力。要是我告诉他,自己不读报,而是在夜间读一本从苦路上带过来的德国诗选,那他大概会认为我是精神病,并从而放弃为我辩护。“谢谢!”我边说边接过报纸。

莱文继续在他的包里翻找。“这是两百美元,是希尔施先生交给我替您办事的,”他解释道,“是给我的预付酬金。”他边说边取出四张纸币,像玩牌那样把它们排成扇形,马上又把它们装了回去。

看着那四张纸币消失后我问:“希尔施先生给您的钱全部是为了用来预付您的酬金吗?”

“这倒不见得,但我即使把钱给了您,您也会把它付给我的,对吧?”

莱文又笑了起来,这回不光露出大牙,带动了满脸的皱纹,而且连耳朵也被牵扯进来,它们动来动去就像大象的耳朵。“您不会想让我为您白干吧?”他温和地问道。

“这不会。不过您不是说过,我那不到一百五十美元办入境手续太少了吗?”

“有人担保就不一样了!坦嫩鲍姆改变了一切!”

莱文喜形于色。看他那高兴劲儿,好像现在就在打着我手中这一百五十美元的主意似的。我决心在重新拿到带入境签证的护照前一毛不拔。莱文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我现在把担保材料交给核查官员,”他客观地解释说,“如果一切顺利,几天之内我的合作伙伴沃森就会来办理其余的手续。”

“沃森?”我问道。

“对,沃森。”他答道。

“为什么非得沃森办呢?”我怀疑地问。

令我惊奇的是莱文变得有点儿窘。“沃森家族几代都是美国人。最早来美国的。”他解释说。“他们家是乘‘五月花号’来美国的,在美国这就几乎等于是贵族了。这是一种无害的偏见,我们必须利用它。特别是在您这个案子上,您明白吗?”

“我明白。”我吃惊地说。大概沃森不是犹太人,原来这儿也讲这一套。

“他出马会让这一切更加无可挑剔,”莱文胸有成竹地说,“这对以后的申请也有好处。”他站起来向我伸出了瘦骨嶙峋的手。“祝您一切顺利!不久您就会置身纽约的!”

我没搭腔。他的所有言行都不招我喜欢。我像所有靠偶然生活的人一样迷信,觉得他预言未来的那种信誓旦旦不是什么好兆头。他第一天就这样做了,当时他问我将住在纽约什么地方。在流亡者中本不该这么问的,这会带来不幸。我不止一次经历过,最后出现事与愿违的情况。还有坦嫩鲍姆,这事难道不奇特和令人激动吗?我还不能完全相信此事。罗伯特·希尔施的钱不就让这位律师立即私吞了嘛!这笔钱希尔施肯定不是给他的!两百美元,这可是一大笔财产啊!我花了两年才攒下我那一百五十美元。也许下回莱文还要打我这笔钱的主意呢!我唯一能相信的是:这个贪婪的人——犹如一只长着太多獠牙的鬣狗——是罗伯特·希尔施派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