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第2/6页)

布莱特医师做了例行检查,然后说:“以五个月来说,胎儿是大了点,但也没有大到不正常的地步。”

“你碰过这样的情形吗?”海蕊语气尖锐又蛮横,布莱特医师困扰地看了她一眼。

他简短地说:“我当然看过精力旺盛的胎儿。”但是海蕊追问:“才五个月大,就这样?”布莱特医师闪避,不作回答,海蕊觉得他不诚实。他说:“我开点镇定剂给你。”他的意思这药是给海蕊吃的。海蕊却觉得是用来镇定腹内胎儿的。

后来,她不敢再向布莱特医师开口,偷偷向朋友、姐妹索讨镇定剂。她没告诉戴维她吃了多少镇定剂,生平第一次,她对他有所隐瞒。吞了镇定剂开始打盹后,胎儿会安静一小时左右,让她短暂豁免无尽的敲击与苦斗。胎动得实在厉害,让她忍不住痛苦呐喊。夜里,戴维听到她呻吟、啜泣,他不再抚慰她,因为搂抱她也无法疏解她的痛苦。

“我的天!”她咆哮、呻吟,然后突然坐起身,爬下床,捧着肚子快速奔出房门,逃避痛苦。

戴维不再像往日一样,和善地抚摸她的肚皮,这超出他能应付的范围。难以想象这么小的东西就能展现这么可怖的力量;可是,确实如此。一切安慰话语都无法打动海蕊,他觉得她好像被附身了,远离他,陷入一场与胎儿的苦战,一场他无法参与的战争。

有时夜里醒来,他听到海蕊在黑暗的房间里踱步,一小时又一小时。当她好不容易躺下来,喘息稍止,却又立即坐起身来,发出叫声。发现戴维醒了,她便奔下楼到大起居室,整夜在那儿大步疾走、呻吟、咒骂、哭泣,没有人会看到。

复活节快到时,多拉丝与爱丽丝提到准备迎客,海蕊说:“他们不能来。根本不行。”

多拉丝说:“但是他们期待要来。”

爱丽丝说:“我们应付得来。”

海蕊说:“不行。”

孩子们哭闹抗议,海蕊并未软化。这让多拉丝更加失望。在这个家里,她和爱丽丝——两个能干的女人,包办一切工作,海蕊至少应该……

戴维说:“你确定不要他们来?”孩子们央求他说服海蕊。

海蕊说:“噢,随便你吧。”

但海蕊原先的设想是对的,复活节家庭聚会并不成功。当她坐在桌首,脸庞失神紧张,身躯紧绷,随时准备迎接下一记震动与戳刺,这让所有人都失去谈兴,破坏了乐趣与美好时光。威廉说:“你到底怀了什么?”看到海蕊的肚皮起伏不停,他的语气虽戏谑却不安:“摔跤选手吗?”

“天知道是什么。”海蕊语气苦涩,毫无玩笑之意。她问:“我要怎样撑到七月?”她的语气胆战震骇:“我真的办不到!实在不行!”

大家(包括戴维)认为她是累坏了,因为这胎与上一胎隔得太近。大家必须振奋她的情绪。她只能独自承受煎熬——她很清楚只能如此。她并不埋怨家人无法感同身受,因为她也才慢慢被迫接受现实而已。她变得沉默、愁苦,怀疑所有人,狐疑大家对她的观感。唯一的疏解之道就是不断地动。

如果一帖镇定剂能让她的敌人——这是她现在对腹中那个野蛮东西的观感——安静一个小时,她就尽量利用时间努力捕捉睡眠,保有它,吸收它,接着又是一跃而起,因为胎儿醒了,开始拳打脚踢,让她痛苦不适。这时,她会打扫厨房、起居室、楼梯,清洗窗子、橱柜,以激烈运动抵御身体疼痛。她坚持要求多拉丝与爱丽丝让她工作,当她们说厨房不必再刷洗了,她回说:“厨房是不必刷洗;但我有必要刷洗。”吃早饭时,她已经工作了三四个小时,看起来憔悴狼狈。她载戴维到车站,又送两个孩子上学,然后将车停好,下车走路。她会一连数小时奔走在陌生街头,直到发现自己引人议论为止。然后她开车出城,到附近的乡间道路上快步疾走,几乎像奔跑。开车的人吃惊地回头望她——一个急奔的女人,脸色苍白,头发飞扬,嘴儿张开,大口喘气,两手紧紧抱住肚子。如果他们停车想要帮她忙,她会猛摇头,快步跑开。

时间流逝。虽然她现在被禁锢在一个与身边人大不相同的时间表里(也和一般孕妇不同,她们的时光缓慢行走,蕴藏一个生命的成长日志,而她的时光却隐含着痛苦与无尽的忍耐),但时间毕竟还是过去了。鬼魅与妖怪占据了她的脑袋。她常想当科学家做实验,将两种物种不同、体积也不相等的动物混接在一起,其结果,就是现在她这种可怜母亲的感觉。她幻想自己体内藏着恐怖的混合怪物,真实得令她直打寒战。大丹狗(或德国狼犬)与小猎犬混合的产物;狮子和狗;拖车马与小驴子;老虎与山羊。有时,她深信是动物的蹄子或爪在割刺她体内的细软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