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11页)

房间都收拾清爽以后,我泡了个澡,不是那种我如今难得才享受一次,一泡就要好几个小时的澡,而是实打实讲求效用的澡。我站在镜子前,穿着珍妮特·瑞格[11]内裤,任由镶滚着咖啡色蕾丝边的象牙白丝质睡衣从头顶滑落,这时我感到自己粗俗下流、肮脏不堪,多么希望自己翘首企盼的,只不过是最终和理查德在伦敦过个周末就好。

我们在马路尽头那家印度餐馆见面。这是头一回(我们一起来)。进门的时候,他们跟我打招呼问好,还一块儿聊了聊。理查德以前从来没有来过我的活动区域,我见他观察着在他眼里显得颇为新鲜的事物—日常环境中的我。拉尔先生问候起吉尔,她常和我在这儿吃饭,然后又问起凯特—语气有所不同,但是并不作任何评判。

周六午饭时段,这地方虽然全都满座,却也令人感到惬意。你可以吃得相当好,都是情理之中的事。理查德闷闷不乐的,我也一样。我们之间的默契不作美了,甚至连饭菜都显得平淡无味。理查德坐在我对面,背对着房间,不时扭头去看看谁进来了,或者观察邻桌那两位:两个才旅行回来的小伙子,他们开着一辆路虎一路南下纵贯非洲。路上有许多探险经历,包括在某个地方给什么军队当作间谍抓了起来。他们皮肤棕亮,非常结实,精力充沛得很,已经又在计划新旅程了—或许是横穿印度。这是他们和服务生讨论的话题,服务生很感兴趣。

他表面彬彬有礼,不过我觉得他其实在偷着乐。是嫉妒吗?愤怒吗?这两位年轻的王子,能出发穿越各个大洲:澳大利亚的沙漠怎么样?—不要啊?你不喜欢澳洲佬?那干吗不去南美呢—太多的战争和革命?那为什么不去印度!

理查德竖起耳朵听,两只手臂钩在椅背上端坐着,他点的菜都没吃完。他的姿态处处表明他在这儿—在我的餐馆里感到不自在,只等着能离开的那一刻。而我们似乎在上百个饭店里用过餐,从来都不曾希望时间流逝。

到了外面,电影院在上映《天堂的孩子们》[12],我说:“我起码看过六遍了。”“大家都是。”他说。我们站着的时候都在盘算,这是我们想要的吗?私下想想,如果这个周末进展顺利,那《天堂的孩子们》该会是不同凡响的成双好事,是神祇额外的恩赐,但情况至此……可因为下着雨,而且像冬天的冷雨而不是夏天的暖雨,不进影院似乎反倒说不过去了。

我们坐得很开,我心里默默哀悼的,不是影片后面将要出现的别离,而是眼下这个时刻,在这个我最喜欢的小型影院里。我几乎总是一个人在这儿坐着,独享不为人知的快乐,就像在偷吃自己明明也知道不该吃的巧克力,但这个下午并非如此。往常我会感觉理查德如同我的延伸,带着电流,但现在感觉不到,因为有一种悲伤的情绪在。当片尾男女恋人困在人群中之际,男主人公试着要伸手去拉他失散的爱人,而人们在他四周围绕成圈载歌载舞,使得他动弹不得,后来甚至都看不见她了;而她走了,永远地走了—那时候我的感觉是,那又怎样?情况一向不外如此。

看完电影已经八点了,寒冷潮湿风又大的夜晚悄然而至。我们进了一家酒吧,离我家不远但是不怎么好,至少那晚看来不太好。理查德摆弄着酒杯,姿势和在餐馆时一样,手臂搁在椅背后面,身子半转着朝外,仿佛他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

尽管如此,我们依然在那里待了几个钟头,因为我们俩着实是谁都不想上这儿来。不过终究还是来了。夜里的天气其实不错,只是风有点大。强劲的风像是从某个冰原吹过来的一样,人行道边上的树都被胡乱推搡着,摇曳得厉害。风来自西北方向,在我想象中,一片黑色海洋犹如遍野冰山,我们眼前的风正从那片海洋上空吹过,因为在更往北的北极尽头自然已经步入了夏天,至少是很快就要步入夏天,苔原开满色彩鲜艳而花期短暂的花朵,云集着密密麻麻的蚊子,炽热的蓝天下,一片片湖泊和溪流蓄满冰冷的水。很快就是六月了。

我们慢慢到了这里,爬楼梯上到四楼,我打开门,他只踏入一步就站定不动了,仿佛他到这儿来只不过是要迅速地全方位环视一遍房间,然后就转身离开。透过他的双眼,我所看到的房间是这么一副模样:宽敞开阔的空间,低矮的天花板,米色的墙面,大面积的镶木地板,还铺了很好的地毯—弗莱迪很熟悉从波斯、印度、布哈拉[13]、遥远的中国等各地购置地毯的行情,当中分散排布着我浅灰色的沙发、几把柠檬黄的椅子和一把红色的椅子。我对这个房间极为不屑,从沿着远处墙壁摆放的那些源自南美丛林的植物,到挂在窗上那个轻轻一碰就将迷你彩虹撒落到一切表面的巨大水晶球,统统都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