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6页)

姑奶奶们来了,乔到车站接她们的时候看到她们藏红花色的头发已经变成了大蒜色,就又敲起自己的太阳穴。不过,聊胜于无的是,他在众人面前款待她们时提起她们失去的火红的头发,她们笑着承认,说它自然已经不见了——这就足以向大家证实,那样的发色和那样的皮肤一度存在,因此经过四代之后在玛格丽特·莱诺尔的小脑袋上再现,完全是合乎情理的。它在她身上仍然留下了痕迹——那种颜色让她那样漂亮。布法罗的姑奶奶们回去之后,乔和莉奥诺拉便不再理会她了。或许是她的美貌让他们有些畏惧;或许他们只是觉得,唉,至少她还长得漂亮。她不用担心了。他们退向一旁,由她去了。他们照顾她,却收回了关注。他们把力气花在其他不漂亮的子女身上;他们不再把已有的知识和信息传给这个漂亮孩子。他们把知识存储下来,分给那些需要培养性格的孩子。他们把余下的精力用来解决在一个不想让他们留下的县里生存下去的问题。在土地开冻后的月份里,乔和他的兄弟们在地上打了一个洞。他们用煤渣块砌墙,封顶,设了一个厕所和一条煤气管道。罗迪们一点点从院子对面的拖车中搬进了煤渣围墙的地窖。考虑到缅因州冬天的酷寒,全家人挤在里面就算相当暖和了。随后,乔又造起第一层的墙壁,到一九三五年,一家六口已经住进罗迪兄弟们用自己的双手建起的七间屋的住房里。莉奥诺拉把拖车租了出去,但是留下后院种植她毫无原因地喜欢的辣椒、玉米、大倭瓜和耧斗菜。但玛格丽特总对那拖车情有独钟,因为她觉得在那里,疏离感不会趁虚而入。在徒手建造的住宅中,以及后来在切斯塔街上的大砖房里,在她父亲和叔父们购进两部卡车成立了罗迪兄弟公司之后,孤独感只会部分地从叔父们和姑婶们的眼神中流露出来,更多的则存在于莉奥诺拉和约瑟夫·罗迪的头脑 (而非心灵中)而难以接近。因此她在高中毕业八个月后出嫁时已经不必离家,因为她早就走了;她不必离开家人,他们早已撇下了她。除了她给他们的钱和简短的电话外,她仍是离家在外的。事情一直是这样:她离开,而别人则待在他们所归属的地方。她在上下楼梯;而别人似乎已经在什么地方扎下根了。她在拖车的两级水泥台阶上;在手建住宅的六级木梯上;在被戴上美女桂冠时所在运动场的三十七级看台阶梯上;在瓦莱里安·斯特利特住宅极宽的百万级台阶上。她幸运地爱上并嫁给了一个拥有比她的小学学校还大的住宅的男人。那栋住宅有三层,遍布珠灰色的姓氏首字母S——杯子上、托盘上、玻璃杯上、银器上,甚至在他们的床上。当她和瓦莱里安舒适地躺在床上面对彼此、脚趾相触时,被子折边和枕套上的珠灰色字母S环绕着她,让她像电影《蝴蝶梦》中的琼·方登一样浑身僵硬。直到听丈夫说他的前妻与此无关,是他祖母制作了一些花押字母,并由他母亲把剩下的完成时,玛格丽特才感到踏实。但当他外出,这栋空旷的大宅子里只有一对黑人夫妇满脸不友好地伺候她时,她仍无法摆脱那种被淹没的感觉。在宅中独处时窥视一个房间,看来还可以,但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却听到身后有隆隆声,而她又能对谁讲这些呢?当然不能告诉两个黑人。她只有十七岁,甚至不能像主妇那样吩咐他们。她想,大概和客房服务差不多吧,于是就叫他们把她要的东西拿进来,他们照做了,但在她喝着可口可乐说谢谢时,他们笑得意味深长,她恨这种笑。那个叫昂丁的女人做饭和打扫;那男人也干,还要在早晨陪瓦莱里安聊天,掸刷他的衣服,送一些去洗衣店,送一些去干洗店,有些就彻底不见了。在家里她无事可做,只能在孤寂中自娱自乐,这已经够糟了,而与瓦莱里安的朋友一起吃饭更糟。在那种场合,男人们谈论音乐、金钱和马歇尔计划。她对这些一无所知,但她从未傻到假装明白或者想加入谈话。太太们围绕这些话题聊着,或者插进去说两句笑话,就像奶油甜煎饼的馅里有了绿斑点。一次,她给一位太太指引楼下的女卫生间,那人问她在哪儿上的学,她说在南苏珊娜。那女人又问那是什么。玛格丽特说,南苏珊娜高中。那女人对她咧嘴大笑了好久,然后拍拍玛格丽特的肚子:“干活去吧,快点,亲爱的。”

玛格丽特的生活内容是瓦莱里安带她去听音乐会,两个人去饭店就餐,甚至独自在家吃饭。要不就是孤身独处,由着那对黑人夫妇神秘地在宅子里飘来飘去。在婚后第四个月里,她坐在装有纱门的前廊里收听《寻找明日》,这时昂丁拿着一罐亚麻子油走过,说:“劳您驾,他们抓住琼·巴伦了吗?”玛格丽特说还没有,但应该快了。“噢。”昂丁说着,便开始给她讲解一系列角色的情况。玛格丽特本不是习惯倾听的人,在昂丁面前却是,于是她们的关系便亲密起来。玛格丽特不再害怕了(不过要过一段时间,西德尼才不会让她充满敬畏)。她期待着与昂丁聊天。昂丁的头发当时还是漆黑的,用她的话说,每月做一次造型。她们谈论瓦莱里安的家庭,南苏珊娜和巴尔的摩,那里是昂丁的家乡。昂丁正要给她示范怎么做出面包壳的时候 (当时玛格丽特已经知道那是一种荣幸,因为昂丁不喜欢和别人分享她的烹调秘方或者厨房的地盘),瓦莱里安却打断了她们,他说她应该指导仆人,而不是与他们共事。你知道,下一件事就是和她们一起去看电影。这句话大大伤害了玛特丽特,因为和昂丁一起去看场电影正是她所想的。夫妻俩为此吵了一架。倒不是因为玛格丽特认为瓦莱里安不对:她从来没见他做错过什么,而且也不相信他可能会在什么地方出错。也不是他的问题,他也没有凭那双平和的眼睛或者干脆而平静的嗓音在让你放心的同时揭你的短。尽管她在争辩中所捍卫的主题是昂丁(即使不是所有的黑人)和他们这些做主人的一样好,她自己却不相信这点,何况那也不是分歧所在。瓦莱里安对昂丁与西德尼从不粗暴,事实上他还纵容他们。不,焦点不在于与黑人为伍,而在于她的无知和她的血统。那是一场糟透了的争吵,他们俩第一次对彼此说了令人悔恨的话,在夜里,他们的脚趾不再相互触碰。这可把玛格丽特吓坏了——害怕可能失去他。虽说她放弃了看电影的想法,而且还在一个下午偷偷溜进昂丁的厨房,但她接受了那位夫人在卫生间给她的忠告,“干活去吧,快点”。孩子出生以后,一切都改变了,只有身后的隆隆声越来越大,甚至在她抱着孩子穿过房间时,只要她一转身,它就会在背后出现。用带迈克尔走上那些宽大如同键盘的白亮台阶来教他数数令她喜惧参半。一、二、三……他的小手握在她的手中,一边登上一级级台阶,一边重复着那些数目。没人会相信,她爱他。她并不是《国家调查》(美国知名小报。)中的那种女人。没人会相信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极端护犊或者怀着未竟的梦想为孩子设计未来的母亲。如今,既然迈克尔已经成人,在世上她所知道的人当中,他在她眼中是最出色的,也是最聪明、最善良的。她喜欢有他在身边,喜欢和他谈天、围着他转。并不因为他是我儿子,她告诉自己,我唯一的孩子,而是因为他有趣,而且他认为我也有趣。我对他是特殊的。并非作为一个母亲,而是作为一个人。就像他之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