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6页)

斯特利特兄弟糖果公司从未抛弃过邻里,也没有忘记过工人。公司就在原来的厂区、原有的厂房背后扩建了;他们雇用了更多的销售人员,甚至在买下机器取代了原先的瑞典和德国女工时,本着对斯塔兹奶奶和这家企业的尊重,仍然留着她们做别的方面的工作,尽管他们显然并不需要她们。到瓦莱里安接手时,他们已经有了六个不错的品牌,那些女工全去世了,只有叔父们还健在,也正是出于对企业和其在邻里的传统地位,以及对附近居民的好心的同等尊重,他才决心在变老年痴呆前于六十五岁退休。

他娶了缅因小姐,她生下男孩之后,他和他的叔父们一样舒了一口气,但没有受到诱惑,用他儿子的名字去创立一个新品牌。到那时候,他们已经缩小了“小无赖”包装上的帽子,没人会再把它和罗斯福总统联系起来了(“小无赖”原文为“Teddy Boy”,“Teddy”为罗斯福的名字西奥多(Theodore)的昵称。)。(这是在叔父们纵容下犯的一个错误,因为该品种是他们那个工作狂母亲创制的,作为对她小儿子——与总统同名,都叫西奥多——的奖励,后来又用于贩卖以赚取零用钱。她创制的是大块的巧克力糖果,类似姜饼人,但后来大规模销售时就小多了。)如今你已经很难见到“小无赖”纽扣糖了。这么多年来,瓦莱里安从未背弃六十五岁退休的时间表。他一直为此做着准备。没花多少钱就在加勒比海买下一座小岛;在远离蚊虫的山上盖房子,在他有时间而他妻子也没有心血来潮去别处时到那里度假。这些年来,在地块广大而买主谨慎的条件下,他卖掉了岛屿的一部分,但仍与其他人保持着距离,保持着在六十五岁时让出公司、由他儿子接班的梦想。可惜他儿子对“小无赖”或隐居小岛缺乏兴趣。瓦莱里安十分失望,因此同意把公司卖给一家糖果大亨,两年之内产值居然提高了两倍。瓦莱里安把注意力转向整修住宅和土地,完善岛上的邮政,对比着美国公民的居住税估量法国公民的殖民税,消灭鼠、蛇及其他害虫,修整地形以便更舒适地居住。在确定迈克尔永远不会与他亲近时,他便修起那座花房,用人工控制下永不凋谢的生命来迎接死亡。看来这是他简单又卑微的希冀。正常,体面——诚如他的一生。美好,慷慨——诚如他的一生。除了西德尼和昂丁,似乎无人能理解这点。他从不自渎,而且认为养生这种事是俗气而徒劳的。他对体面的要求颇有人情味:他从不欺骗任何人。只要他能选择,甚至有时不能选择时,他都做了更好的事。他从不吝啬,也从不挥霍,他的原则总是通情达理的。他曾打过网球和高尔夫球,但主要是为了生意,而不是出于乐趣。他也曾和朋友及客户无数次地讨论他正在加勒比建造的住宅,讨论土地的价值、免税额、建筑师、设计师、空间、线条、色彩、微风、罗望子树、飓风、可可、香蕉和木棉花。曾经有两三个姑娘帮他进入了五十岁(很不错,很不错)。玛格丽特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恼火。她们只是五十岁后的海洋里的救生员,帮助他游上了岸。大战期间,他一度想过他生命中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却始终没有任何事发生。他从未收到任何这个世界所期待的消息。他知道那消息不是他发出的,他还没有设想出消息,但他相信他是合格的传递人。那种事不曾降临到他头上,于是他以一个光棍的身份原封不动地恢复了社会生活。直到他邂逅了缅因小姐(亚军那位眼红的祖父拥有的一家报纸称她为“缅因第一美人”),她打扮得就像以他命名的那种糖果。他的青春就在她的红衣白裙之中,那是一个雪白的、情人节的瓦莱里安。北极熊的新娘成了他的妻子。婶母们对他娶了一个平民出身的十多岁少女的反感,几乎因为他儿子的出生而即刻瓦解了。于是瓦莱里安不再需要青春,他的儿子便是他的青春。如今男孩已长大成人,却永远稚气未脱,因此瓦莱里安想再次拥有自己的青春并找一个地方来度过它。他的青春在父亲过世的时候便被夺走了,他母亲、婶婶和姑姑一下子全都从爱说笑的大女孩变成了悲痛严肃的老妈妈,她们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努力禁止他为丧父而感到哀伤。所幸有一个成天醉醺醺的女人为他们洗衣服。尽管他在六十五岁后又留了一年处理变更事务,又用了一年确保诸事已经到位,但总算在六十八岁那年退休,归隐十字树林,心安理得地靠着白兰地沉睡。

玛格丽特既没有做梦也没有睡熟,尽管凝视着她面孔的月亮如此确信。她正经历着失眠症的可怕折磨——没有醒来,本属于睡眠的空间充满一些单调的念头。破布头,堵住下水管的布和团皱的纸餐巾。旧日的悲伤和窘迫,忌妒与冒犯。都是些不光彩的片断,既没有深到会梦见,也没有浅到会忘却。不过她还抱着入睡的希望,觉得自己可能会做该做的梦,或许可以借此驱散她忘记东西名称及用途时折磨着她的偶尔的失忆。那种症状多半发生在吃饭时,以及若干年前她用公主牌电话的那次——她想把听筒跟她的汽车钥匙和通信录一起塞进钱包。这种情况很少,但那种受惊的阴沉感却足以持续很久。与朋友共进午餐后,你可能会走进女卫生间,把唇膏从管中旋出,却突然想不起那是要用来舔舐还是为了写自己的名字。由于无法预料这种毛病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总有一种淡淡的恐惧纠缠着你——只有睡眠时除外。这位美人带着宁静与希望的脸蛋遗传自一对长相平凡的父母:约瑟夫和莉奥诺拉·罗迪,他们曾经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他们漂亮的红发孩子。通奸当然未被列入考虑(莉奥诺拉直到六十岁以后才让人们看到她光腿的模样),但那头发使乔(约瑟夫的昵称。)感到困扰——在餐桌上吸引了他的目光,让他食不下咽。他看到小玛格丽特的皮肤像知更鸟的蛋壳一样细润,简直有些发蓝,便搓起拇指。莉奥诺拉耸耸肩,把一块比缅因州还要古老的缎带罩在头上。她和丈夫一样不解,但没有那么大惊小怪,虽说在九点半的弥撒时看着有点可笑:玛格丽特的头在她其余孩子煤黑色的头顶之间如余火般闪光。她无法解释原因,也没有试图解释,但乔却不停地搓拇指,一边盯着他小女儿男孩般的蓝眼睛。他把拇指搓来搓去,直到猛地用拳头敲了一下太阳穴,一下子想起了布法罗。住在布法罗的姑奶奶塞莱斯蒂娜和艾丽莎——一对有着藏红花色头发和北方人白皮肤的双胞胎。他大呼小叫,开始对人讲他那对在布法罗的姑奶奶,其实他从六岁起就再也没见过她们了。他提及她们时,他的兄弟们连连高声称是,但他仍觉得他从朋友们的眼光中看出了怀疑。于是他开始接二连三地写信到布法罗,邀请那对双胞胎姑奶奶到南苏珊娜来。她们很高兴接到他的信,但对这位已经记不起的曾侄孙突发的热情感到困惑。长达一年的时间,她们借口年事已高,一次都没有来访,直到乔提出由他来付公共汽车费。“哪儿?”莉奥诺拉问道,“让她们睡在哪儿?”而乔则扳起手指:阿道夫、坎皮、埃斯特拉、塞萨尔、尼克、努齐奥、米克莉娜或任何散居在县里各处的罗迪们。莉奥诺拉抬起头看着天花板,把比缅因州还老的缎带罩在头上,随后便去望弥撒,求圣母保佑她家里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