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第4/10页)

佩科拉眨了眨眼,然后向别处望去,“没有,我上哪儿去见不穿衣服的男人呢?”

“我不知道。就是想问问。”

“就算碰到那样的人,我也绝对不会看。那真下流。谁想看光身子的男人?”佩科拉有点急了,“没有哪个爸爸会在女儿面前光着身子,除非他是下流坯。”

“我可没说‘爸爸’,我只是说‘光着身子的男人’。”

“那……”

“你怎么会提到‘爸爸’呢?”莫丽恩想知道原委。

“她还能看见谁啊,犬齿?”我挺高兴逮住个机会发泄怨气。不仅因为冰激凌,还因为我们真见过父亲赤身裸体。我们本来不介意想起这个,但这会儿却因为并不为此感到羞愧而羞愧。当时,父亲从厕所出来向卧室走去,从我们敞开的房门前经过。我们躺在床上,眼睛睁得老大。他站住,朝屋里望进来,想看看黑暗中的我们是不是真睡着了—也许有两双眼睛在瞧着他这件事纯属他自己的想象?显然他深信我们睡着了。他走开了,相信他的女儿们不会就那样躺在床上,睁大眼睛,一个劲儿地瞧啊瞧。他走开了,黑暗带走了他的躯体,却没有带走他赤裸的影子。那影子继续停留在我们屋里。像个朋友似的。

“我又不是在跟你说话,”莫丽恩说,“再说,我才不关心她看没看见爸爸的光身子。她要愿意,整天看着都可以。谁关心这个?”

“你关心,”弗里达说,“你就爱谈论这种事。”

“没有。”

“有。男孩子啊,生孩子啊,谁的爸爸光屁股啊。你简直得了男孩痴迷症。”

“你最好闭嘴。”

“谁敢让我闭嘴?”弗里达把手插在腰间,脸凑向莫丽恩。

“有人会让你闭。你妈就敢。”

“不许你提我妈。”

“好啊,那你就不要说我爸。”

“谁说过你爸什么吗?”

“你说了。”

“那也是你挑起的。”

“我都没跟你说话。我在跟佩科拉说话。”

“没错。在说看见她爸光屁股。”

“她就算看见了又怎么样?”

佩科拉大叫起来:“我从来没见过我爸光着身子。从来没有。”

“你见过,”莫丽恩反驳道,“湾仔说的。”

“没有。”

“就有。”

“没有。”

“有。还是你亲爸呢!”

佩科拉缩起脑袋—做了个可笑、难过又无助的动作。她耸起双肩,缩着脖子,似乎想遮住耳朵。

“不许你再说她爸爸。”我说。

“她的老黑爸跟我有什么关系?”莫丽恩问道。

“黑?你说谁黑呢?”

“你!”

“你以为你有多漂亮!”我朝她挥拳,但是没有打中,正好打在佩科拉的脸上。我为自己的笨拙怒不可遏,抄起笔记本朝她扔过去,却只碰到一点她的丝绒背心,因为她已经转过身,不顾车辆飞一般穿过大街。

安全到达马路那边后,她冲我们尖叫:“我就是漂亮!你们就是难看!又黑又丑。我就是漂亮!”

她顺着马路跑了,绿色长筒袜把她的腿衬托得像掉了花头的野生蒲公英的茎。她刚才那番话的沉重分量把我们击晕了。一两秒钟之后,我和弗里达才醒过神来,使劲大叫:“六指犬齿蛋白派!”这是我们的辱骂军火库中最有力的一句,我们像唱颂歌般骂到那两根绿色花茎和兔毛消失才住口。

大人们冲着马路边的三个小姑娘直皱眉头:其中两个把外套披在头上,衣领像修女的法袍般框住了眉毛,钩住刚过膝盖的棕色长筒袜的黑色吊袜带暴露在外,愤怒的脸蛋像黑色花椰菜般扭成一团。

佩科拉站在那里,跟我们稍微拉开一点距离,两眼死死盯着莫丽恩逃走的方向。她好像又自动蜷缩起来,像只折叠起来的翅膀。她的痛苦让我恼火极了。我真想把她抻开,让她露出棱角,再把一根棍子捅进她弯曲蜷缩的脊梁,强迫她站直,把悲痛倾吐在大街上。可她却把痛苦紧紧含在眼中。

弗里达把外套从头顶扯下来。“我们走,克劳迪娅。再见,佩科拉。”

起初,我们走得很快,后来又逐渐放慢,时不时停下来紧紧袜钩,系系鞋带,挠挠或者看看旧伤疤。莫丽恩最后那几句话的有理、正确与恰当让我们溃不成军。如果她漂亮—如果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她的漂亮算是其中之一—那就意味着我们不漂亮。这意味着什么呢?我们比不上人家。虽然更善良,更聪明,但还是不如人家。我们可以毁坏娃娃,可我们无法摧毁遇到这世上的莫丽恩·皮尔们时父母与阿姨甜美的嗓音、同伴顺从的眼神、老师熠熠生辉的目光。秘密到底在哪儿呢?我们究竟缺少什么?为什么那一点如此重要?如果缺少了它又将如何?我们当时天真烂漫,毫不虚荣,仍然喜爱我们自己的模样。我们对自己的肤色安之若素,享受着感官释放给我们的信息,爱自己身上的污垢,精心呵护身上的疮疤,还不理解别人的轻蔑。我们了解忌妒,觉得它是天生的—那是一种想得到别人东西的欲望,但对我们来说羡慕却是一种很新奇的感觉。我们向来清楚莫丽恩·皮尔不是敌人,不值得我们产生如此强烈的恨意。真正让我们感到害怕的,是那些让她而不是我们显得美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