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脸是一幅绘画草稿。冬季开始进驻这张脸,成为它的主宰。他的眼睛变成了雪的悬崖,随时有雪崩的危险;眉毛弯曲得像没有叶子的黑色树枝;皮肤染上了冬季太阳暗淡而了无生气的苍黄色;下巴就像覆盖积雪、点缀着残留庄稼茬的田野的棱角;高高的额头犹如结冰的伊利湖,暗藏着在黑暗中打着旋涡的冷峻的思想急流。从猎狼手变为猎鹰者,他没日没夜地工作就是为了前门赶狼,窗下拒鹰。他就像司火的神灵,指示我们该把哪些门窗关闭或者敞开,以便热气合理地分布开来,他告诉我们如何留存火种,跟我们讨论煤的质量,教我们如何铲煤、添煤、封炉子。春季到来之前他是不会刮掉嘴上的胡子的。

冬季用寒冷的绷带禁锢住我们的头脑,同时又化开了我们的眼睛。我们在长筒袜里放辣椒,往脸上抹凡士林,透过早晨漆黑冰冷的空气,盯着四块煮熟的梅干、几碗滑溜溜的麦片粥和带着一层皮的可可奶。

不过,我们还是最盼望春天的到来,那时就可以在花园里玩了。

当今年冬天把自己僵硬地缩成一个什么都解不开的讨厌的死结时,有个东西,或者毋宁说是一个人,把它解开了。那人让死结裂成条条银线,把我们缠绕住,把我们织进去,让我们渴望以前乏味的日子里单调的懊恼。

这个扰乱了季节的人就是学校新来的女生,名叫莫丽恩·皮尔。她是个有着浅褐色皮肤的混血小美人,长长的棕色头发梳成两条辫子,像私刑的鞭绳一般垂在后背上。至少,按我们的标准,她很有钱,跟最富有的白人孩子一样有钱,完全裹在舒适和溺爱的襁褓中。她的衣服质量对我和弗里达构成了威胁,我们简直忌妒得发狂。她穿带扣子的黑皮鞋,而我们的廉价货是在复活节时买的,还没穿过五月就散了架。柠檬色的软毛衣扎进百褶裙里,褶皱打理得整整齐齐,让我们惊叹不已。色彩鲜艳的齐膝长袜上镶着白边,一件棕色丝绒背心外套的边缘滚着一圈白色兔毛,还配有皮手筒。她黑刺李般深绿色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春意,皮肤透着夏日的色泽,走路时带着硕果累累的秋天的成熟。

全校都为她神魂颠倒。老师点她的名字时脸上总带着鼓励的微笑。在走廊里,黑人男孩从不给她使绊,白人男孩也不朝她扔石子,而白人女孩被安排跟她结伴学习时也不会倒抽气。当她要用女厕的水池时,黑人女孩们会让到一边,眼帘低垂,谦卑地看着她。在餐厅里吃饭时,她从来不用找什么人一起—大家都会围聚在她选中的餐桌旁。她打开精心准备的午餐,那切成四块的精巧的鸡蛋沙拉三明治,撒着粉色糖霜的纸杯蛋糕,芹菜和胡萝卜条,以及饱满、暗红的苹果,这一切让带着果酱面包的我们感到无地自容。她甚至喜欢买白牛奶喝。

我和弗里达因为她而茫然、恼怒,又为她着迷。我们煞费苦心地寻找她的缺陷来维持心理平衡,但起初只能借助丑化她的名字获得满足,把“莫丽恩·皮尔”改成“蛋白派”。后来发现她有颗犬齿的时候,我们小小地惊喜了一番—说实话倒挺可爱,但毕竟是颗犬齿。当我们知道她出生时每只手上都长了六根指头,把多余的截除后还是留下了很小的茬儿,便会心地笑了。尽管这些都是渺小的胜利,可我们的目的达到了—背地里取笑她,管她叫“六指犬齿蛋白派”。但我们只能自己这么叫她,因为没有别的女孩会跟我们联合起来忌妒她。那些女孩可喜欢她了。

当分配给她的储物柜跟我的挨着时,我每天简直可以放肆地忌妒人家四次。我和姐姐心里都在考虑,如果她愿意的话,我们准备偷偷地跟她交朋友,可我知道这份友谊会很危险,因为每当我的眼睛注视着她那凯利牌绿色长筒袜的白边图案,同时感到自己的棕色袜子在松松地往下掉时,我就恨不得踢她一脚。每当想起她眼里那种毫无来由的傲慢,我就开始谋划无意间让储物柜的门撞到她的手。

作为储物柜朋友,我们之间开始逐渐有了些了解,我甚至能跟她冷静地聊上一会儿而不去想象她跌下悬崖的情景,或者因想出一句侮辱她的妙语而扬扬得意。

一天,我站在储物柜前等弗里达,她凑了过来。

“嗨。”

“嗨。”

“在等你姐姐吗?”

“嗯。”

“你们回家走哪条路?”

“沿着第二十一大街到百老汇。”

“干吗不走第二十二大街呢?”

“因为我们住在第二十一大街。”

“哦。我想我也可以走那条街。至少可以走一段。”

“反正这里是自由国度。”

弗里达向我们走来。她的棕色袜子有点遮不住膝盖,因为她为了掩饰一个破洞,把袜尖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