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第3/15页)

“你想不想赌一把?亨利·华盛顿说那个妹妹已经有十五年没见过她了。”

“我还以为亨利有朝一日会娶她呢。”

“娶那个老女人?”

“是啊,亨利可不是胆小鬼。”

“的确,可他也没有老糊涂啊。”

“他结过婚吗?”

“没。”

“怎么搞的?难道有人割了他那东西吗?”

“他就是太挑剔。”

“他可不是挑。你看看周围有他能娶的人吗?”

“嗯……没有。”

“他只是很理智。工作踏实稳重,为人低调。我希望这事能成。”

“会的。你收他多少钱?”

“每两周五块。”

“这笔钱对你来说用处不小啊。”

“没错。”

她们的谈话如同一场略带淘气色彩的舞蹈:声音相遇,屈膝行礼,摇摇摆摆,然后退开。接着另一个声音加入,却又被下一个声音掩盖:两个声音绕着圈子互相追逐,然后打住。她们的话语有时高高地盘旋而上,有时大步腾跃几下,然而所有的声音都时不时地被温馨律动的笑声—就像一颗果冻做的心脏的跳动—打断。我和弗里达向来会把她们情感中透出的焦虑、纠结和冲撞看得一清二楚。她们说的话,我们不是也不可能每句都懂,因为我们一个九岁,一个十岁。因此,我们总是注意观察她们的脸庞、双手和腿脚,从音色中听出真相。

因此,星期六晚上亨利先生过来时,我们闻着他身上的气味。那气味妙极了。像树和柠檬雪花膏,像努奈尔牌头油和咝咝牌香水。

他总是笑呵呵的,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牙,中央一道友善的缺缝。大人们没有向他介绍我和弗里达—只是指了指我们。就好像在说这是浴室,这是衣橱,这是我的孩子,弗里达和克劳迪娅;当心这扇窗户,不能开到底。

我们斜眼瞧着他,什么也不说,同时也不指望他会对我们说什么。也许只是等他点点头,就像他在壁橱前点点头那样,表示看到我们了。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对我们说话了。

“你们好啊。你一定是葛丽泰·嘉宝,你一定是琴吉·罗杰斯。”

我们咯咯地笑了。连爸爸都愣了下,然后露出一丝笑容。

“想要一分钱吗?”他向我们递来一枚亮晶晶的硬币。弗里达低下脑袋,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我伸出手去拿。他的拇指和食指一拧,那枚硬币消失了。我们惊愕中带着几许高兴。我们搜遍了他全身,手指插进去掏他的袜子,翻看他上衣的内衬。如果说快乐意味着信心满满的企盼,那么我们当时很快乐。在等待硬币再现的时候,我们知道我们也让爸爸妈妈感到开心。看着我们的手顺着亨利先生的身体游走,爸爸笑了,妈妈的目光变得柔和了。

我们喜欢他。即便后来发生了那些事,我们对他的记忆中依然没有怨恨。

她跟我们俩睡在一张床上。弗里达睡在最外边,因为她胆子大—从不会有如果睡梦中把手耷拉在床边,就会有“东西”从床底下爬出来咬掉她的手指这样的念头。我挨着墙睡,因为我就那么想过。这样一来,佩科拉只好睡在中间了。

两天前,妈妈告诉我们有个“情况”要过来—一个没地方可去的女孩。县里安排她在我们家住几天,等他们决定好怎么办再说,确切地讲,是等到她全家团聚再说。我们要对她好,不能打架。妈妈不清楚“那些人怎么了”,但知道那条“老狗”布里德洛夫烧了自家的房子,重击了老婆的头,结果全家人都露宿街头。

露宿街头,我们知道那种日子有多恐怖。在那些日子里,人们经常受到露宿街头的威胁。任何无度行为都可能导致这种后果。如果有人吃得太多,他就可能露宿街头。如果有人烧太多煤,他也可能露宿街头。有人可能因赌博而露宿街头,因酗酒而露宿街头。有时母亲会把儿子赶到门外,一旦出了这种事,无论孩子之前做过什么,大家的同情心都会偏向他。他被关到门外,而干出这种事情的竟然是自己的亲妈。被房东赶出门那是另一码事—虽然可怜,但属于生活中你控制不了的情况,因为你无法控制自己的收入。但是,因为太懒惰而使自己露宿街头,或者心肠太硬而把自己的亲人关在门外—那可就是罪孽了。

被赶出家门和露宿街头还是有区别的。如果是被赶出家门,那么你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如果是露宿街头,那就说明你无处可去。这种区别很微妙,但却具有决定性意义。露宿街头意味着某件事情的终结,是个不可挽回的物理事实,界定并补充了我们形而上的生存状态。由于在社会等级和阶层中属于少数,我们总是游移在生活的边缘,或者拼命巩固我们的种种脆弱,然后坚持着,或者单枪匹马地向这件衣服显眼的皱褶地带爬去。然而,我们已经学会了如何应付这种边缘生活—大概因为它很抽象吧。但露宿街头的具体现实却完全是另一码事—这就像死亡的概念和实际的死亡之间的区别一样。死亡不可改变,而露宿街头也是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