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第2/15页)

后来我吐了。母亲说:“你干吗吐在床单上啊?你就不知道把脑袋伸到床沿外面吗?瞧你干的事。你以为我无事可做,有的是工夫洗你吐的东西吗?”

呕吐物从枕头缓缓地流到床单上—灰绿色,还夹杂斑斑点点的橘黄色。这团东西像生鸡蛋一样流动着,顽固地黏成一团,拒绝破碎,难以清除。我纳闷,这东西怎么会既干干净净又脏兮兮的呢?

母亲的声音在嗡嗡地响着。她不是在对我说话。她是在对呕吐物说话。可她却用我的名字来称呼那团呕吐物:克劳迪娅。她竭尽全力把那团脏东西擦洗干净,又在一大片湿了的地方铺了块扎人的毛巾。我再次躺下。那几块破布从窗户缝中掉了下来,空气又冷了。我不敢叫母亲回来,也不想离开热乎乎的被窝。母亲的怒气令我羞愧难当;她的话让我脸颊发热,而我只会一个劲儿地哭泣。我不知道她其实不是冲我发火,而是为我的疾病懊恼。我相信她瞧不起我的软弱—居然任由疾病“拿住”了。我会渐渐地不再生病;我要拒绝生病。可是这会儿我却哭个不停。我知道自己流了不少鼻涕,可我就是打不住。

姐姐进来了。她眼里充满了悲伤。她唱歌给我听:“当深深的紫色降临在昏昏欲睡的花园围墙上,有个人儿在想念着我……”我打着盹儿,可心里却还惦念着紫红色、围墙,和“那个人儿”。

可往事果真如此吗?像我记忆中那样痛楚吗?只有一丁点儿吧。或许,更像某种丰饶而富有成果的痛楚。爱,像枫树的汁液般稠密黝黑,慢慢涌入那扇裂了缝的窗户。我能闻到它,尝到它的滋味—甜美,陈腐,深处带点冬青的味道—在那幢房子里,爱无处不在。爱,连同我的舌头,粘在结霜的窗户上。爱,连同药膏,糊在我的胸口。当我在熟睡中踢掉毯子,冷冽刺骨的风的轮廓让我的喉头清晰地感觉到爱的存在。深夜,当我的咳嗽变得干燥又剧烈,就会有脚步踏进房间,就会有大手重新把毯子盖好,把被子掖好,然后在我的额头上停留片刻。因此,每当想起秋季,我想到的都是某个人和她的双手,这个人不想让我死去。

同样是在秋季,亨利先生来了。我们的房客。我们的房客。这几个字像气球般从唇间吹出,在我们的头顶飘荡—无声无息,各自飘零,有种令人愉悦的神秘感。我母亲在谈论他的到来时感到无比放心和满足。

“你们认识他,”她对自己的朋友们说,“亨利·华盛顿。他一直跟德拉·琼斯小姐住在第十三街。可是如今,德拉小姐已经老糊涂了,连自个儿都顾不过来。所以,亨利先生想另外找个住处。”

“哦,没错,”她的朋友们毫不掩饰好奇,“我一直在琢磨他会在德拉小姐那里住多久。大伙儿都说她已经老得不成样了,多半时间都搞不清亨利先生是谁,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哦,她嫁的那个又疯又老的黑鬼可没给她的脑子带来半点好处。”

“你知道那男人离开她时都对别人说了些什么吗?”

“不知道。说了什么?”

“他跟伊利里亚的那个小骚货佩吉私奔了,你知道的。”

“老邋遢贝西的一个女儿?”

“正是。有人问他干吗要为了那只小母牛离开德拉这样一个善良的女教徒。你知道,德拉总是把房子收拾得漂漂亮亮的。他说他敢向上帝发誓,真正的原因是他再也无法忍受德拉常常使用的紫罗兰水。他说他喜欢闻起来女人味十足的女人。他说他觉得德拉太爱干净。”

“这老狗。太恶心了!”

“你说得没错。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啊?”

“哪门子都挨不上。有些男人就是狗。”

“她就是因为这个才得上中风的吧?”

“肯定有影响。可你知道,他们家那些女孩没有一个头脑清楚的。还记得老是咧嘴笑的哈蒂吗?她脑子从来没有正常过。还有她们的姨妈朱丽娅,经常在第十六街来回晃悠,自言自语。”

“不是把她弄走了吗?”

“没呢。县里不想收她。说她不会伤害任何人。”

“可她在伤害我。你要是想尝尝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滋味,可以像我那样早晨五点半起床,去看看那丑老婆子戴着圆边帽从身边飘过的情景。上帝保佑!”

她们大笑起来。

我和弗里达正在洗瓦罐。我们听不清她们说什么,但我们喜欢竖起耳朵听大人们谈话,密切关注他们的声音。

“唉,等我年老体衰了,但愿不会有人让我像她那样四处游荡。太丢人了。”

“他们打算怎么安排德拉?她没有亲人吗?”

“有个妹妹要从北卡罗莱纳州过来照顾她。我猜她是想霸占德拉的房子。”

“哦,别这么说。这可是我听过的最恶毒的念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