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4页)

红色的产车停在车道上。后门开着,我费劲地爬进去。车厢地面上铺着红色的地毯,车窗上拉着红色的窗帘。车厢内左右两边各有一条顶着两头的长凳,上面已经坐着三个女人。卫士把双重门关上、锁好,爬到前面,坐在驾驶员旁边。透过罩着玻璃的金属丝护栏,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的后脑勺。车子颠了一下开动了,头顶上警报器呼啸着:让开道,让开道!

“是哪个?”我冲着身旁女伴的耳朵,或者说白色头巾下耳朵的大致位置问。因为声音太吵,我几乎是扯着嗓子喊。

“奥芙沃伦。”她也大声喊着应我,并情绪冲动地抓着我的手,紧紧捏着。这时车拐弯倒向一边,她的脸转到我面前,只见她泪流满面。为何流泪?嫉妒,失望?不,都不是,她在笑,扑到我身上,双臂紧抱住我,而过去我从未见过她。红色的修女服下,她的双乳硕大。接着她又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在这个日子里,我们可以尽情做任何事情。

但我要有所更正:在有限的范围内。

另一张凳子上,一个女人正在祈祷,两眼紧闭,双手合十放在嘴前。也许她并非在祈祷。也许是在咬大拇指指甲。也可能在努力保持镇定。第三个女人倒是一副神闲气定的模样。她面带微笑,抱着双臂端坐着。警报器不停地响着。这声音过去往往与死亡相连,不是救护车就是救火车。不过今天这声音还是有可能与死亡相连。很快就会知道结果的。奥芙沃伦会生下个什么东西?一个正常的婴儿,如我们所希望的?或是其他什么,非正常婴儿,小小的头,或是长了一个狗一样丑陋的大鼻子,或是有两个身子,或是前胸上有个大洞,或是缺胳膊少腿,或是手脚长蹼?到底怎么样谁也说不上来。过去人们曾经可以通过机器检测预先知道,但如今被禁止了。可话又说回来,即使知道了又能如何?反正不能将它们拿出来。不管是什么,都得怀到足月生下来。

非正常婴儿的概率是四比一,这是我们在感化中心了解到的。过去一段时期里,空气中曾经布满化学物质、辐射线和放射物体,河水里充斥着有毒成分,所有这些都不是一两年就能清除干净的。那时,这些有毒物质悄悄侵入女人们的身体,在她们的脂肪细胞层里安营扎寨。天知道,恐怕从里到外都被污染了,肮脏得就像进了油的河滩,不管是滨鸟还是未出生的婴孩,都必死无疑。说不定连兀鹰吃了她们的尸体都会因此毙命。要么就是她们会在夜里放出光来,就像老式的夜光表。报死窃蠹。这是一种昆虫,喜欢掩埋腐肉。

有时,我一想到自己,一想到自己的身体,眼前便自然会出现骨骼架:从电子微粒的角度来看我一定就是这个模样。一个生命的摇篮,由大大小小的骨头组成;里面充满有害物、变异的蛋白质、像玻璃一样粗糙的劣质晶体。女人们服用各种各样的药片、药丸,男人们给树木喷杀虫剂,牛再去吃草,所有那些经过添色加彩的粪便统统流入江河。更不用提在接连不断的地震期间,沿圣安德列亚斯断层一带的核电厂爆炸事件。并非哪个人的过错。此外还有梅毒的突变类型,任何一种菌体都对它无可奈何。一些人自己动手来对付它,不是用肠线把下面索性缝合起来,就是用化学药品予以重创。她们怎么可以,丽迪亚嬷嬷痛心疾首,噢,她们怎么可以如此作孽?恶毒的女人!真是暴殄天物!她一边说一边绞着自己的双手。

不错,你们是要冒一定的风险,丽迪亚嬷嬷说,但你们是深入险地的突击队,是先遣军。风险越大越光荣。她拍着双手,为我们根本不存在的勇气兴奋得容光焕发。我们只是低垂双眼,看着桌面。要过那样一种生活,生一个支离破碎的怪物,这可不是让人愉快的念头。我们不清楚那些不合格的婴儿,它们被称为非正常婴儿,最终是什么下场。可我们知道它们被扔到一旁,迅速地处理掉了。

这不是惟一的原因,丽迪亚嬷嬷说。她穿着卡其布裙子,站在教室前面,手里拿着教鞭。黑板前面原来挂地图的地方,此刻挂的是一张图表,上面显示着许多年来每千人的出生率:数字一路下滑,早已降到零增长率以下,且还在继续下降。

当然,一些女人相信末日说,对未来悲观失望,认为世界就要爆炸毁灭。那不过是她们的借口而已,丽迪亚嬷嬷说。在她们看来,养育孩子毫无意义。丽迪亚嬷嬷缩紧鼻孔:真是恶毒。这些都是懒惰的女人,她说,下贱的女人。

在我的桌面上,刻着一些嵌进木头里的姓名缩写和日期。有些姓名缩写排列在两头,中间用爱字相连。比如J.H.爱B.P.1954。O.R.爱L.T.。在我看来,这些字眼就像过去我读到的刻在洞穴石墙上的文字,或是用煤烟和动物脂肪混合画出来的文字。对我来说它们显得无比古老遥远。桌面是浅黄色的木头,斜面,右边有个扶手,是在纸上用笔写东西时用来放胳膊的。桌子里可以放书本、笔记等东西。往昔的这些习惯如今在我眼里显得奢侈铺张,简直是堕落;是伤风败俗,就像蛮野之国的纵酒狂欢。M爱G,1972。这行字是用铅笔一次次硬戳进不再有光泽的桌面写成的,带着一种所有消失的文明特有的哀婉动人的力量。它仿佛石头上的手印。不管是谁的手印,他都曾经在世上存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