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德罗·巴拉莫(第24/45页)

“你的灵魂呢,你认为它已经到什么地方去了?”

“它一定和其他许许多多灵魂一样,在世界上飘零,寻求活人替它祈祷。它也许由于我待它不好而仇恨我,但这点我就不去操心了,过去我为此内疚过,目前已恢复了平静。过去连它吃得太少也使我感到痛苦,它常使我夜不成眠,还用各种罪人的形象和诸如此类的东西使得我思绪不安,烦躁不安。在我坐下来死去的时候,它却请求我站起来,继续过那种不死不活的日子,好像还在等待着某种奇迹来洗刷我的罪过。我根本没有试图这样做。‘这里已经没有路了,’我对它说,‘我已经再也没有力气活下去了。’于是,我张开嘴,让灵魂出去,它就这样走了。在把灵魂拴在我的心上的那条血带掉到我的手上的那一会儿,我就感觉到这一点了。”

有人在叫门,但他没有答应。接着,他听见所有的门都敲响了,把人们都惊醒了。富尔戈尔(根据脚步声他认出是他)朝着大门跑过来,停了一会儿,似乎打算再一次叫门。接着,他又继续奔跑。

杂乱的人声。似负重物般缓慢地移动着的脚步声。模糊不清的喧闹声。

他回忆起他父亲去世时的情况。也是在这样一个清晨,尽管那时门是敞开着的,门外天空呈现死灰色,显得十分凄凉。一个妇女倚在门边,强忍住哭泣。这是他的一位母亲(他父亲已经将她遗忘,而且遗忘过多次)。她对他说:“有人杀死了你爸爸。”她的声音很微弱,断断续续,只有哭泣声将它连缀起来。

他从来也不愿唤起这样的回忆,因为这会像是撕破了一只里面装满谷物的麻袋一样,谷物会漏出来,而他却想堵住漏洞。他父亲的死引起了其他人的死亡,这每个人的死又总是与被打破的脸庞这一形象联系在一起;一只眼睛打烂了,用复仇的目光注视着另一只眼。又一只打烂了的眼睛,又一只,直到再也没有人引起他的回忆,那种脸庞才从他的记忆中消失。

“让他在这里安息吧!不,这样不行,让他的脑袋朝后,把他放进去。你,你还等什么!”

说话的声音都很轻。

“他呢?”

“他睡着了,别吵醒他,别弄出声音来。”

他站在那里,体型高大,注视着人们把一个用旧麻袋包裹的尸体从外面抬进来。它被绳索捆绑着,好像穿了寿衣一样。

“这是谁?”他问。

富尔戈尔·塞达诺走到他身边,对他说:

“是米盖尔,堂佩德罗。”

“他怎么了?”他嚷了起来。

他在等待着听到“他给杀害了”,并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暴怒,内心充满着仇恨。但他听到的却是富尔戈尔那温和的语言。他对佩德罗说:

“谁也没有惹他,是他自己遭遇死亡的。”

汽油灯照亮了黑夜。

“……是马害死他的。”有人讨好地说。

人们把米盖尔放在床上。先把床垫丢在地上,剩下几块光床板,再把尸体放在床板上,把用来绑扎尸体的绳索解开。他们把他的双手搁在胸前,给他脸上盖了一块黑布。“看起来他比原来的个儿还大一些。”富尔戈尔·塞达诺暗暗地说。

佩德罗·巴拉莫面部没有丝毫表情,像是走了神。他头脑中此时却思绪万端,一个念头接着另一个念头,但后面的想法总是跟不上也连接不上前面的想法。最后他说:

“我正在付出代价。还是早点开始好,这样可以早点了结。”

他没有感到痛苦。

他跟聚集在院子里的人们讲话,感谢他们的陪伴。在妇女们的一片呜咽声中他提高了嗓音,话语滔滔不绝,连气也不喘一下。后来,那天晚上只听到米盖尔·巴拉莫那匹栗色小马驹的马蹄声。

“明天你派人把这只畜生宰了吧,别让它再受罪了。”他命令富尔戈尔说。

“好的,堂佩德罗,我明白您的意思。这可怜的畜生一定感到非常孤单寂寞。”

“我也是这样想的,富尔戈尔。你顺便跟这些女人说一下,叫她们不要再这么哭哭啼啼了,她们为我家中死去的人哭得够多的了。要是她们自家的人死了,反倒不会哭得这么来劲了。”

雷德里亚神父很多年后将会回忆起那个夜晚的情景。在那天夜里,硬邦邦的床使他难以入睡,迫使他走出家门。米盖尔·巴拉莫就是在那夜晚死去的。

他走过科马拉几条空寂的街道,脚步声把在垃圾堆里东闻西嗅的几条狗给吓跑了。他走到河边,注视着正从天空中落下来的星星在积水中的倒影,以此为乐。他这样站立了好几个小时,一直跟自己头脑中的一些想法进行着斗争,终于将这些念头摒弃在发黑了的河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