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园艺

那年冬天,是火箭发射架的冬天。

新的火箭发射台像雨后春笋一样不断冒出来,不只在卡纳维拉尔角,甚至还遍布在荒漠连绵的美国西南部、法国东南部、赤道非洲、中国的酒泉和新疆以及俄罗斯的白寇努尔和斯渥德博格。那些发射架是为了发射火星改造种子所设置的。另外还有一些更大型的发射架,所谓的“大烟囱”,可以发射更大型的火箭动力宇宙飞船。如果火星的天然环境改造成功,就可以用这些宇宙飞船运载人类志愿军到勉强可以住人的火星去拓荒。那年冬天,发射架不断繁殖,在水泥平台上扎根,用联邦政府国库的财力灌溉,朝气蓬勃,繁荣茂盛,蔚为一片钢铁森林。

那些发射架是为第一波种子火箭量身打造的,但火箭反而比不上发射架那么壮观。这些火箭是以老式的太阳神和三角洲火箭为蓝本,透过装配线作业大量生产,性能结构刚刚好符合任务的需求,没有丝毫多余的复杂设计。那一年,冬去春来,季节交替这段期间,数量惊人的火箭盘踞在发射台上,一艘艘的宇宙飞船仿佛棉白杨的豆荚一样,准备载运冬眠的生命到那遥远的不毛之地。

可以这么说,那是整个太阳系的春天,就算不是春天,至少也是拖得很长的秋老虎。太阳的氮核心大量损耗,太阳系里可以住人的区域正逐渐向外扩张,开始涵盖到火星,而最后也会扩展到木星最大的卫星加尼米德。通称“木卫三”的加尼米德似乎有地底海洋,是后期地球化改造工程另一个有潜力的目标。火星上,经历过百万年的温暖夏天,极大量的冷冻二氧化碳和冰已经开始升华为大气。时间回旋刚出现的时候,火星地表的大气压力大约只有八毫巴,差不多像圣母峰上方四点五米的高空一样稀薄。如今,就算没有人类的介入,火星的气候也大有进展,已经和地球极地山峰的气候差不多,弥漫着气态的二氧化碳。以火星人的标准来看,已经算温和了。

我们打算让火星气候的发展更进一步。我们打算把氧气掺进火星的空气中,绿化火星的低地,创造池塘。目前,那些地方的地底冰层已经开始在定期溶化,喷出蒸汽泉或是有毒的泥浆。

在那个充满发射架的冬天里,尽管危机四伏,我们依然满怀乐观。

3月3日那一天,计划中的第一波种子火箭发射已经迫在眉睫。那一天,卡萝·罗顿从家里打电话告诉我,我妈妈中风了,情况很严重,可能没救了。

我联络了当地一个医生,请他到园区的诊所帮我代班。等一切安排妥当,我立刻开车到奥兰多,订了隔天早上第一班飞机飞到华盛顿。

卡萝到里根国际机场接我。她显然没喝酒,人很清醒。住在罗顿家庭院的小房子那些年,这个女人总是表现出一副令人迷惑的冷漠,从来没有流露出丝毫温情。此刻,她却张开双臂来抱我,我也回抱了她。然后,她退后半步,微微颤抖的手搭在我肩上,对我说:“泰勒,我很难过。”

“她还好吗?”

“目前恐怕只剩一口气了。车子在等我们,我们车上再谈。”

我跟着她走出机场,坐上车子。那辆黑色的豪华大礼车贴着联邦政府的标志,想必是爱德华本人派来的。司机不太讲话,默默将我的行李放进后车厢。我向他道谢,他用手轻轻举了一下帽檐答了个礼,然后就小心翼翼地坐到驾驶座上,和后面豪华的乘客厢隔开了。不等我们交代,他就自己往乔治·华盛顿大学医院的方向开去。

卡萝的模样比我记忆中更消瘦,坐在大轿车的皮椅上,看起来像小鸟一样楚楚可怜。她从小皮包里拿出一条棉手帕,轻轻擦着眼睛,说:“我不知怎么就是想哭,昨天我的隐形眼镜不见了,大概是哭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你大概想不到我会这样。人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就像我,只要有你妈在我们家,家里就不会乱七八糟,而且,只要知道她人在旁边,就在草坪对面,我就安心了。那就是我的福气。我一向睡得不太好,你大概也知道。有几次我半夜醒过来,感觉整个世界忽然变得很脆弱,整个人就要掉下去,就这样从粉碎的地板陷下去,永无止境地往下掉。那个时候,我就会想到她在小房子那边,睡得很安稳。那仿佛在法庭上提出了证据。呈庭证供甲,贝琳达·杜普雷,证明心灵平静的可能性。泰勒,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她就像整个罗顿家的支柱。”

我大概想象得到。其实我们就像一整个大家族,尽管小时候我就已经看到两栋房子之间的差异:我家的房子简陋而安详,而大房子里玩具比较昂贵,吵起架来比较惊天动地。

我问她,爱德华有没有去过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