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园艺(第4/5页)

告别仪式上,爱德华的致辞很简短,他有点心神不宁,致辞内容乏善可陈。我上去说话,黛安也上去说话。卡萝本来也想说几句话,但最后因为哭得太难过,也可能是酒醉还没醒,没办法上台。

黛安的致辞最感人。她的声调抑扬顿挫,真挚感人,娓娓细述我妈的亲切,仿佛那是一份礼物,从草坪对面一个更丰饶、更祥和的国度传送过来。我很感激她说了这些话。相形之下,告别式上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显得很死板、僵硬。人群中冒出一些半生不熟的脸孔,上台说了一些冗长、乏味的话,内容半真半假。我向他们一一微笑致谢,重复同样的动作,好不容易时间到了,大家才开始往墓园走去。

那天晚上,大房子里办了一场聚会,一场葬礼后的招待会。会场上,爱德华生意上的伙伴们轮流来向我致哀。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不过其中有几个人认识我爸爸。那几个在大房子里帮佣的人也来向我致哀,他们的哀悼就显得比较真情流露,难掩悲痛。

宴会服务员在人群中穿梭,端着银色的托盘,上面放着酒杯。我喝了很多酒,喝得有点过头了。又有一群人要过来向我致哀,这个时候,黛安从人群中一路挤过来,把我拖走。她说:“你需要透透气了。”

“可是外面好冷。”

“你再喝下去,就要开始说胡话了。我看你已经差不多了。来吧,小泰,几分钟就好。”

我们走到外面的草坪上。隆冬的草地一片枯黄。将近十八年前,我们就在同样的草地上亲眼目睹时间回旋出现的那一刻。我们环绕着大房子散步。尽管3月的风寒冷刺骨,树上屋顶上棚架上还残留着细小的雪花,我们还真的在草坪上悠缓地漫步。

那些很容易就想得到的事情,我们已经聊了很多。我们交换彼此的近况:我的工作,我搬到佛罗里达,我在基金会的园区里工作。她告诉我她和西蒙这几年来的状况。他们退出“新国度”运动,走向比较温和的传统信仰,以虔诚的心和克己苦行迎接“被提的极乐”。(她说:“我们不吃肉,不穿人造纤维的衣服。”)我有点醉了,头重脚轻。我走在她身边,心里纳闷着,不知道在她眼里,我是不是已经变成一个粗俗或讨厌的人。不知道她有没有闻到我满身餐前酒的酒味,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我身上穿的外套是人造纤维混纺的棉料。她没怎么变,只不过比从前瘦了一点,或许太瘦了。她衣服的领子又高又紧,把下巴的线条衬托得有点突兀。

我还算清醒,还知道要谢谢她费心拖我出来清醒一下。

她说:“我自己也需要出来透透气。真是受不了爱德华请的那些客人,没有半个人真正懂得你妈妈的好,没有半个。他们还在那边谈什么提拔法案、什么酬载重量。他们居然在那边谈生意。”

“也许那就是爱德华对她致敬的方式。请一些政商名流来为她的守灵之夜增添光彩。”

“你会这样想还真是宽宏大量。”

“你好像还是一看到他就不高兴。”我心里想,她真的很容易被他激怒。

“你是说爱德华?当然不高兴。虽然我也知道应该宽宏大量一点,原谅他。你似乎就比我宽宏大量多了。”

我说:“他并没有对我怎么样,不需要我去原谅,毕竟他不是我爸爸。”

我说那句话其实没什么别的意思,不过,杰森几个星期前跟我讲的话,我还是耿耿于怀。话一出口,自己都吓了一跳。尽管说那句话之前,我心里已经再三斟酌,但一说出口,我的脸都红了。黛安满脸疑惑地看着我,看了好久,然后,她忽然瞪大眼睛,脸上露出又生气又尴尬的表情。就算在门廊微弱的灯光下,我还是很容易就看得出来。

她冷冰冰地说:“一定是杰森告诉你的。”

“对不起……”

“他是怎么告诉你的?你们两个是不是没事就坐在那边嘲笑我?”

“当然不是。他……他是因为吃了药才会跟我讲那些。”

这下子我又露出马脚了。她紧咬着不放:“什么药?”

“我是他的全科医师,有时候我会开一些处方给他。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泰勒,什么样的药会让一个人忘了自己的承诺,说出不该说的话?他答应过我永远不会告诉你……”说到这里,她又推断出另一种可能,“杰森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因为这样他才没有来参加葬礼?”

“他太忙了。还剩没几天我们就要发射第一波火箭了。”

“可是,你好像在帮他做什么治疗。”

“我不能违反职业道德,跟你讨论杰森的病历。”我说。但我知道这样一说她只会更疑心,因为,表面上我虽然没有告诉她,但实际上却已经泄露了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