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形夕阳(第3/9页)

春节假期刚过,单位里还是没几个人上班,正月十五之后,厂区里才有了一点生气,食堂的不锈钢大锅里煮了元宵,我连汤带水地喝下三碗,又慢悠悠地点了颗烟,挺着肚子踱步回办公室。尚未坐稳,小柳便过来喊,说科长有事找我。我连忙赶过去,进屋之后,周随机示意我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跟我说,知道找你啥事儿吗?我说,科长,你随便考,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但现在吃得有点撑,反射弧可能拉长了,你不着急的话,我想好了慢慢回答你。周随机说,不是这个事,今天先不考试,有人举报你了,违反乱纪,在厂里影响很坏。我说,科长,这话说得不对,我饭量是有点大,吃了三碗元宵,但我也是身不由己啊,很难控制,吃不饱就没办法背题。周随机说,好啊,你说了我才知道,三碗元宵,那都是有定额的,你都吃了别人怎么办,这又是一个事儿,我们回头再细算,今天找你,是因为听说你年前把厂里发的对联撕了,说说吧,你对厂里有什么意见,我听听。我说,科长,那可真是个误会,对联不是我撕的,发给我时就是坏的,我本来想给粘好,结果手太笨,彻底给撕坏了,我对厂里特别忠诚,虽然我来的时间不长,但已经建立了极为深厚的感情,一日沈变人,浑身沈变魂,众所周知,沈变是与新中国一起发展壮大的,从一九四九年起由一个小型干式变压器厂发展成中国最大、技术最先进的国家重大技术装备企业……周随机说,行了,打住吧,比我背得都明白,其实今天找你,主要是给你分配任务,要上前线了,练兵百日,用兵一时。我一下子打起精神来,说,科长,您安排吧,我肯定努力完成,不辜负您和沈变对我的栽培教育。周随机说,目前厂里资金紧张,工资发放很困难,职工过日子都很成问题,迫在眉睫啊,现在安排你帮厂里去收一些回款,收回来的按照销售额提成,人手有限,没人带你,不过也没关系,一回生两回熟,这也是锻炼你的好机会啊,你自己收拾好了就可以出发,带好相关文件,去找他们单位采购和财务部门,好好谈谈,要有技巧,也要有底气,不要畏惧困难,有沈变在后面给你撑腰呢,期待你的好消息,早日凯旋。

火车开过桥面,天气很好,两侧的冰已经开始融化,大块大块地掉落到闪闪发光的河水里,没入水后又浮上来,荡出一层轻微的波浪,最终缓缓漂走,融于远处,车窗和夹板上都有水滴不断溢出,世界汗如雨下。我揣着介绍信、单据和预支的费用,坐在下铺,手里握着一个洗好的苹果,盯了半天,不知从何处下嘴。

一条河将整个镇子分成南北两个区域,南面有耕地,大片的稻田,朝着阳光,始终趋于暖意,即便是在初春这种荒缺之时,也显得颇有生机。几处平房散落其间,盖得规整、方正,门口垛着绑紧的柴,烟从房顶上飘出来,迎着下午白亮的光,盘绕着消散于青灰色的天空里。北面则是新城区,风总是直直地吹下来,由上至下,街道由光洁的水泥板铺成,刚盖起来的砖楼摆成八卦的图样,据说为了震住一座古坟,是谁的坟呢?我问蹬三轮的师傅,他对我说,不是人的,是土龙的坟,土龙嘛,学名叫鳄鱼,去年这里施工破土,钻头下去打地基,开始是湿泥,紧靠着河,泥巴到处飞,后来打出原土来,又硬又臭,像是焊在地上的,钻头下去直冒火星,没两天,就出了细碎的白骨,一节一节的,互相扣着,像一道链锁,施工队长有点担心,停工上报,市里面派人过来,也没仔细考察,便说是鳄鱼的骨头,不就是鱼刺儿嘛,没啥价值,继续往里砸就行。但队长为人比较迷信,不敢轻举妄动,说啥也不再往深里打,偷摸就在上面起了楼,地基是斜的,上面当然也好不了,你看,这还不到一年,就那座楼。

我顺着他的手指遥遥望去,竭力观察河岸边上矗立着的那几排楼,而他奋力指出来的一座,看上去跟其他并无不同。他说,离得太远了,看不出来,等太阳下山时候,你再看看,像栽着肩膀的人,左高右低,缝隙里射出来的光都是歪的,呈梯形,彻底斜了,三轮师傅继续说,而且底下还在塌呢。我说,真危险,那这里有人住么?他说,怎么没有,有的是,我家就住这个楼里,毕竟有暖气,集中供暖,这个冬天你家多少度,我家二十七度,天天吃雪糕降温。我说,楼歪了不影响你们的日常生活吗?三轮师傅想了想,说,也没什么影响,就是住在我们楼里的人,在外面走路时都一脚高一脚低,像踩在泥里,总是崴着走,也跑不快,但蹬三轮还行,单腿能使上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