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形夕阳(第2/9页)

年关将至,周随机仍没安排给我任何销售任务,他开始频繁失踪,神出鬼没,很难找到,女科员小柳负责替他传达指令,随机问答次数骤减,我也逐渐松懈下来。厂区基本停转,工资已经拖了两个月,据说过年也没有钱发,我心里很着急。这时我刚交了个女友,两人经常吃饭,逛街,看电影,开销较大,女友名叫张红丽,是我的小学同学,住我家附近,彼此算是比较了解,她是单亲家庭,跟她妈一起过,娘俩在南塔兑了个床子卖鞋,家庭条件比我好一些。张红丽很早就不上学了,长相虽然一般,但喜欢穿着打扮,在我们那一带名声并不好,跟好几个人纠缠不清,不过我觉得无所谓,至少她对我还算不错,没处几天,便送我一双红褐色的大利来皮鞋,穿着特有派,像做买卖的。唯一不太适应的,是每次跟她约会时,似乎都会闻到一股强烈的皮革味道,她说鞋城里面都是这种味道,今年流行的水牛皮,喷半瓶香水也遮不住。我听到水牛这两个字时有些走神,会想起一部以前看过的电视片,里面有许多死去的水牛,一生为人役使,温驯而沉默,最终倒在河畔。

我带着张红丽打两次台球,吃过几顿饭,然后就想着怎么把她往录像厅里领,有些事情我相信她的经验比我要更丰富,那些我反复揣摩的,她或许早已心知肚明。当天跟她吃的是朝鲜烧烤,期间我装成一位熟谙工厂状况的老员工,将许多听来的奇闻讲给她听,之后又喝掉数瓶啤酒,披上大衣,搂在一起出了饭店。我说,别回家了,没意思,咱俩去看会儿录像。张红丽说,你去吧,我可不去。我说,别啊,来的时候我都记下节目单了,今天放的片子特别好,《风尘三侠》《香蕉成熟时》《妖街皇后》《不道德的礼物》,精彩不断,半夜还有加片呢。张红丽撇着嘴说,没一个听着像正经片子。

来到录像厅之后,我便开始隐隐后悔。这两年我没怎么去看过录像,不大清楚里面的变化,我印象里的录像厅仍停留在那一套刻板的描述里,男女暧昧成对,依偎着长椅上难分难解,迷离又催情,但这里完全是另一幅样子,环境肮脏凌乱,满地的糖纸和瓜子皮不说,挥之不去的烟味、臭味和汗味也令人作呕,这些味道仿佛凝固在空气里,永远也散不尽,除非将此处炸为平地。低矮的顶棚,肮脏的围墙,让人倍觉压抑,四五十平方米的室内,几十人围坐在一台二十九寸电视机旁,密切关注荧屏上发生的一切,两个音响吊在墙角,一惊一乍,声音很大,但依然没有盖过这群人所发出的低语声、咀嚼声与鼾声。我和张红丽推开油腻的厚门帘进入之后,坐在倒数第二排的长椅上,前面的人不时回头向我这边看,我定了定神,之后发现,张红丽也许是这里唯一的女性,无论是前排的民工还是旁边的中学生,看她的眼神都十分猥琐,饥渴地提着眼眉去瞄张红丽的大腿。我顿觉恼怒,又沮丧又挫败,想举起拳头去捍卫点什么,却不知应该打向何处。屏幕上的梁朝伟以光头形象扮演自己的生殖器,我看见前面有人把手悄悄伸进自己的裤兜里。张红丽深深地低着头,不看屏幕,也不说话,样子十分拘谨,她深重起伏的鼻息里流露出明显的羞怯与不自然,甚至还有怨恨情绪。那一瞬间,我忽然对她丧失全部兴趣,很想就此一走了之,却一步也迈不动,像一面残破的白旗,被钉死在窸窸窣窣的黑暗里,无能为力地向全世界宣告投降。

大概总共待了不到半部电影的时间,我们便离场出门。外面的风很大,还下起了一点雨,雨丝既凉又锐,能刺进骨头里,我们没有伞,走在其中就更加难受,我心情低落,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张红丽也是。刚出来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脸很红,热腾腾地散着白气,后来被风刮得好像更红了,像冻坏的梨,我很想把手从裤兜里掏出来,捂上去暖暖她的脸,却始终也没有鼓起勇气。

此次分别之后,我便再也没有约过张红丽。春节放假前,单位还是没开工资,但分了一些东西作为福利,刚下岗的也都有份,算是最后一次大发慈悲:每人两桶豆油、一袋大米、一箱带鱼,还有一副对联。我给张红丽挂了个传呼,留言是:晚上给你家送鱼,渤海第一刀,大连野生。她没给我回消息,结果当天晚上我也没去。第二天早上,我妈说厂里不是发对联了么,你给贴门上去,省得再去买。我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糨糊来到门外,抻开对联一看,上联是“沈变腾飞指日可待”,下联是“心不下岗再创辉煌”,横批“春暖人间”,看后我直接撕了,又下楼买了一副新的贴上。你妈了个逼的,春暖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