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道路

小学倒数第二个暑假极其漫长,一个半月的时间,仿佛怎么都过不完。天气很热,白天里,我在家不断地喝凉水,捧着一本《应用题大全》研读,计算甲乙两人的相遇时间或者鸡兔同笼问题,有时候他们的情况很复杂,中途折返或者鸡兔数目互换,无法直接套用公式解决,我只看答案都理解得吃力,颇为苦恼。我那时的梦想之一,是去参加华罗庚杯少年数学邀请赛,假期过半,只觉离目标愈发遥远。做题间歇期,便去读小说,现在能记起来的有两本,一本是民间故事集锦,没有封皮,还有一本是雨果的《九三年》,后者很震撼,开篇就是水手、海浪与失控的火炮之间的肉搏战,惊心动魄,那是一七九三年的法国,革命涌动的时代,到处是枪声、火焰与阴谋,里面说,这些悲剧由巨人开始,而被侏儒结束的。我合上书,透过纱窗,抬眼望去一九九八年的铁西区,灰尘很大,路上都是碎石与刨花,人们穿得很凉快,走得很慢,不慌不忙,无所事事,到处都是无所事事的人。

在此期间,长江上游一共出现八次洪峰,中下游也爆发水灾,最终形成全流域大洪水,百年罕见,壮观而恐怖。每天傍晚,母亲下班回家,洗菜做饭,吃过晚饭,我们全家人一起看电视直播的抗洪救灾场景。战士们冒着雨,背负着一袋袋重物,砌成一道新的堤坝,两位专家在后方的演播厅里解说,其中一位说,听说袋子里都是水泥,干了之后就变成墙,非常坚固;另一个说不对,里面装的是面粉,科学研究证明,面粉的吸湿性最强,适合抵挡洪水。于是,我脑子里出现许多被水冲刷过的面粉,柔软并且黏稠,一摊白色在大地上缓缓溢开,远远望去,或许也像一场雪。

有天深夜,电视里重播新闻,战士们窝在帐篷里,穿着湿透的衣服睡觉。客厅里只剩我和父亲,他坐在沙发上抽烟,我刚做完题,正打着哈欠。父亲忽然对我说,你李叔,走几年了。我问,哪个李叔?父亲说,李承杰,以前邻居。我说,记不得了,两三年是有了。父亲说,出殡那天,我记得是春分,二十四节气里的。我说,有点印象,从火葬场回来,上饭店吃白事饭,每人在门口先洗手,然后领一个煮鸡蛋,费了挺大劲,也竖不起来,后来直接磕在桌子上,剥开吃了。父亲说,好日子,万物生长,全球昼夜平分。我说,这有啥好与不好的。父亲说,春分时,燕子从南方飞回来,雷雨挂着闪电,噼里啪啦,像放鞭,都在给他送终,热闹。我没有说话。父亲顿了顿,又说,这人挺可惜,头脑好使,但没赶上好时候,性格也太内向。我说,这话啥意思。父亲指着电视里的救灾场面,说道,按照他的构想,即便发生这么大的洪水,也淹不死那么多人。我说,李叔不是开吊车的么,还有什么发明设计。父亲说,一般人可能不知道,临走之前,他跟我讲过一次,我没当回事儿,现在想想,厉害。我说,不对吧,他那时都张不开嘴了,嗓子眼儿发堵,呼哧带喘,来回倒着气儿,李早跟我说的,他爸想骂他,都说不出口,光动嘴巴,出不来动静。父亲说,不是这次,是上一次,你还不太记事,有那么半天,我们一起悬在半空里。

针叶林高于阔叶林。班立新躺在墨绿色的塑料布上时,忽然想起这么一句。山地松软潮湿,他斜倚过去,脊背上觉察到一些凉意。光线低垂,巨石的阴影倾侧过来,旁边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是同一时刻,所有人都开始闭目养神,只有偶尔的虫鸣。有人拾阶而上,默默经过他们身旁。

酒是没少喝,从昨天开始,一直就没停过。凌晨的火车,刚坐上去,便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扁瓶的老龙口,每个二两半,捏起来碰杯,从嘴缝儿里灌,就着花生米、香肠和榨菜,然后又是啤酒,吵吵嚷嚷,不分你我,有点像过年,互相窜换着座位,打扑克,脱掉鞋子,蹲在座位上扇,输了的还得罚酒。火车咣当咣当,越开越慢,每站都停,外面的风光广袤而单调,雾气昭昭,看上去十分闷热。临近中午时,车内蒸腾,许多人都已经睡着了,满头大汗,躺得横七竖八,空的易拉罐地上来回滚动。

班立新的酒量很好,喝到后来,反而焕发精神,在此起彼伏的鼾声里,他站起来,活动几下身体,然后又仔细避开从座位里伸展出来的四肢,从车厢的一侧走向另一侧。在两节车厢的接缝处,他点起一根烟,刚抽没两口,听见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声音不大,空洞而尖脆,他转过头来,看见一个易拉罐正向自己飞来,躲避不及,砸在小腿处,罐子里残余的几滴啤酒扬到空中,又落在他的裤脚和鞋子上。他抬眼望去,李承杰正笑着走过来,双手插在裤兜里,摇晃着脚步,歪着脑袋,头发根根竖立。他的个子不高,头却很大,与身子不太相称,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