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道路(第3/7页)

那阵子一直都是阴天,总不放晴,塑料袋漫天飞舞,大街两边刚种上新树,瘦弱光秃的树干,新闻里说是法式梧桐,外国品种,在我们看来,不过是插在地上的一根光杆儿,而这样的一株要八十块钱,简直不可思议。我们放学之后,沿街两侧横踹一路,很多人都看见过,但没人阻拦,那些树苗逐渐塌腰,从中间折开。没过多久,它们又被翻出来,放在卡车上拉走了,只在地上留下一个土坑。下雨过后,便会形成一个微小的泥潭,青苔在其中密集繁殖。

李早的胳膊上绑着黑纱,脸色铁青,没有表情,放学后非拉着我去游戏厅,我说,你今天是咋了?不用回家?李早瞪着荧屏的格斗游戏,选好金家藩、陈可汗和蔡宝健一组,韩国队,然后晃着把杆热身,梗着脖子跟我说,我爸死了,后天出殡,今晚没人管我,来,咱俩掐一把,你草薙用得不牛逼么,操。

从游戏厅出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我们一起走回到院子里。灵棚搭在中央,香火萦绕,底下是几盘蜡制的假水果,色泽夸张。李承杰的黑白照片摆在正中央,周围有许多陌生人,李早把书包往里面一撇,先是跪在地上磕三个头,动作很慢,像是在用额头去触摸大地,然后坐在一旁,盯着父亲的遗照,满脸怨气。他的母亲,那位强壮的冶炼厂工人,大声地讲述着李承杰离世时的场景:医院里的暖气烧得滚烫,穿着衬衣衬裤都直冒汗,下午五点多,他们打开半扇窗户透气,结果飞进来一只蝙蝠,像小老鼠似的,围着日光灯来回绕,赶也赶不走,后来索性不管它了,那只蝙蝠便倒挂在墙角,像是在看谁,没过多久,自己又从窗户飞走了,无声无息,这时候,李承杰也咽了气,同病房的人告诉他,你家的那位是去好地方了。她一次又一次地讲述,不厌其烦,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丈夫,他也并没有死去,而是出门远行,去往一个更好的地方了。

半夜挨间查房,具体是几点,没人知道。班立新坐在床边,把被子提上来,儿子正睡在床里面,他心里想着,最好还是别被发现,不然总归会有些麻烦。每隔一会儿,他就会推开房门,拎着一瓶啤酒在走廊上张望,直到后半夜,整天的酒劲儿泛上来,卷积着浓重的困意,他有点熬不住,便将被子搂到一边,准备睡觉,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之间,他听见有人在外面咚咚地敲着房门,声音急促,班立新听在耳里,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同屋的人叫骂着,趿拉着鞋去开门,李承杰站在门外,向里面喊道,班子,班子。班立新揉几下眼睛,翻了个身,说,叫魂儿呢,谁啊。李承杰迈进屋子,焦急地说,查房的来了,我那边刚查完,快轮到你这边了,孩子我先给你抱走,别有麻烦。班立新这时尚未醒酒,脑袋里仿佛有无数绳索在扯动翻搅,他略微迟疑,但还是将儿子递了过去,李承杰接过孩子,三步两步,迅速消失在门外。班立新坐在床上,缓了几分钟,酒精缠绕,仍未消散,他很疲惫,却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爬起床来,想去外面看看是什么情况。刚一推开房门,保卫科的人便进来了,拉开灯绳,挨个床上翻腾,问道,没有带外人过来的吧。屋内没人回话。保卫科的人看着站在门旁的班立新说,你要干啥去。班立新说,你管呢。保卫科的人看看手里的名单,说道,我知道你,姓班,刺头儿,爱干仗,进去过。班立新说,是我,有啥问题,大半夜的,别给自己找不痛快。保卫科的人愣了一下,然后从兜里掏出一盒白红梅,倒出两颗,递给班立新一颗,班立新接过烟来,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先给保卫科的人点上,再给自己点上,刚抽两口,保卫科的人问道,在里面待了多久?班立新说,羁押,俩月。保卫科的人说,因为啥呢。班立新说,没啥,聚众斗殴,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保卫科的人拍了拍班立新的肩膀,然后说道,我先走了,去下一间看看,明天早上六点,楼下食堂准时开饭,别忘了。

那些人走后,又过了一会儿,班立新也转身迈进疗养院的长廊里。长廊很黑,只在尽头处挂着一盏黄灯,发出模糊的光,他走过去,又走回来,反复数次,凝视着墙上映出的那些低矮混沌的暗影,午夜的长廊十分寂静,只有他的脚步声。他很想去找李承杰,抱回自己的儿子,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间屋子里。

班立新只好向外面走,走出疗养院一楼的大门,站在院子中央,空气清冷,背后是石砌的拱顶,抬头望去,远处的山峰与阴云连接在一起,灰烬一般的颜色,他仿佛正处于峡谷的中央,而风带来轻微的回声。阵阵寒意袭来,他已经彻底醒酒,浑身哆嗦,转过头正准备回去,忽然发现李承杰正抱着他的儿子坐在侧面的台阶上,打着哈欠,睡眼惺忪,他只穿一件衬衣,那件深蓝色的工作服盖在孩子身上,一只袖口孤零零地垂下来。班立新走过去,也在他身边坐下,台阶很凉,于是他又半蹲起来,说道,查完房了,啥事儿没有,回去吧。李承杰说,明天还查不查。班立新说,据上次来的人说,就这一次,走个形式。李承杰说,你儿子睡得真香啊,这么折腾都不醒。班立新说,也想你儿子了吧。李承杰说,想,自己出来玩,没意思。班立新说,回去吧咱们,明天六点开饭,然后去爬山,我跟他们都定好了,你也一起。李承杰说,行,是得爬爬山,不能白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