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泳

我跟隋菲约在咖啡厅见面,万达广场后身,约的三点,我提前半个小时到位。咖啡厅分上下两层,周日楼上搞活动,投影仪放电影。我走上去,发现二层漆黑一片,窗帘拉严,大家坐在小板凳上,对着一面白墙,目不转睛,身体前倾,姿势不端正。楼梯旁的小黑板上写着电影的名字,我盯着看了半天,总共四个字,其中三个我都不认识,就认识一个鸟字。我站在最后面,看了不到五分钟,便退出来,又闷又热,透不过来气,电影也看不明白,提琴配乐,一惊一乍,拉得我脑袋嗡嗡的。

我脱掉外衣,窝在沙发深处,店里的女老板走过来,跟我说,有埃塞俄比亚的咖啡豆,新上的,要不要尝一尝。我说不了,怕坏肚子,总觉得非洲埋汰。她问我,那你喝点啥。我说,这样,你先给我来一杯白开水,我等朋友呢,她到了,我再一起点,放心吧,来都来了,肯定消费。

女老板收起饮品单,又端来一杯水,我捏着杯沿举到嘴边,温度太高,喝不进嘴儿,便又放下来,盯着它看,热气缭绕,屋内人不多,但空调开得挺足。我看了一圈挂在墙上的电影海报,全是外国字,没一个看过的,便掏出手机,给隋菲发了一条信息:我到了,一楼沙发,不急。

等了半天,她也没回我,手机马上没电,我收进怀里,又在书架上找了本书,胳膊拄在沙发扶手上,开始翻书,刚看两页,困意袭来,眼睛睁不开。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旁边桌的一对男女在说话,他们跟女老板好像挺熟,男的对女老板说,最近生意怎么样?女老板说,一般,平时晚上也不行,就指着周末呢。女的又问,能回本不?女老板说,费劲,现在来的都是粘夹儿,一杯咖啡能坐半宿,有的刚喝一半,就让你续杯,我说咖啡不能续,他说不用兑咖啡,往里倒点热水就行,你家太甜,我口淡。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对面有挪动椅子的尖锐声音,便试着睁开眼睛,光线很强,一时还不太适应,只见一团模糊的黑影坐在我对面,然后跟我说,等着急了吧。我伸个懒腰,揉揉眼睛,说,还行,几点了。隋菲说,快三点半。我打个哈欠,说,困了,昨天夜班,没休息好。隋菲说,要不你接着睡吧,补补觉。我说,现在精神了,唠一会儿,别白来,你想喝啥。

隋菲向女老板询问半天,最后点了一杯美式咖啡,我告诉女老板,我也要一杯一样的。隋菲问我,你平时爱喝咖啡吗?我犹豫了一下,然后说,爱喝,尤其是上夜班时,咖啡比较提神,还解乏。隋菲说,我也爱喝。我说,是不是,有共同爱好。隋菲说,你总来咖啡馆吗。我连忙说,总来,每个月不来几次,我浑身难受,真的。

我说的句句属实。三十五岁一过,安排相亲,已经成为我父母最紧要的一项事业,我的家庭条件还可以,父母退休,旱涝保收,身体健康,没有负担,但个人条件一般,主要是个儿矮,穿鞋勉强一米六五。最近一年,我大概见过二十个女孩,高矮胖瘦,中专大专,各种型号款式,应有尽有。相亲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日益熟练,手拿把掐,但对我父母来讲,却开始变质,他们已经忘却初衷,忽视过程与结果,转而深陷于统筹规划的游戏里,每周为我安排时间,定时定点,错峰出行,催我去相亲,有时一天能见俩。

下午两点半的咖啡馆,相亲首选,这是我历经一年总结出来的经验。这个时间段,通常已经吃过午饭,双方坐一会儿,喝两杯饮料,没有额外开销,成本可控。如果没相中,一拍即散,没啥损失;假如聊得比较好,到了四五点钟,还可以直接一起吃晚饭,继续加深了解。但自从相亲以来,我只跟对方吃过两次晚饭,其中一次,吃完饭后就散了,嫌我烟抽得太勤;还有一次,开始时比较顺利,聊得愉快,女孩是替亲戚看鱼塘的,我们相处一个多月,期间又见过两次,一起去吃过冷饮,我还特意买一副渔竿,去找她钓鱼,几乎每天都发信息,后来把能说的都说完了,我认为这种情况就可以谈及下一步,准备结婚,对方告诉我这种情况是处到头了,应该吹了。

隋菲看着比照片要老一些,眼角皱纹明显,头发带着小波浪,远看有层次,近看像好几天没洗过,穿着一身深色毛衣,灰白坎肩,上身整得挺素,底下穿个皮裙,长款皮靴箍着小腿,裙子和皮靴之间露出短短的一截灰色裤袜,材质好像挺有弹性,接近于衬裤。

隋菲说,我本来不是特别想来,我妈非让我来的。我说,我也是,咱不勉强,走个形式,坐会儿就行,我也没指着非得怎么怎么样。隋菲说,你这么说,我压力也小一些,咱俩到底是谁介绍的呢,没弄明白,你知道不。我说,知道,兴顺街有个卖奶的,长啥样不知道,总围着一条大纱巾,天天下午四点多钟,骑着三轮车,吹着口哨,拉两大罐鲜牛奶过来,我妈总去那里打奶,说是新鲜,当天现挤,你妈有时候也去,他俩跟卖牛奶的都挺熟悉,一来二去,卖牛奶的对我们彼此情况都有所了解,所以就牵了根线儿。隋菲点点头,说,那你住得离我妈家挺近。我说,应该是不远,你没跟家人住一起。隋菲说,没有。我说,挺好,自由,愿意干啥干啥。隋菲说,好啥,我跟我妈没法一起住,老干仗,处不来。我说,处不来,但是还得处,接着处,往死里处,这就是血缘关系。隋菲笑着说,总结得挺好,我的情况你知道不。我说,一知半解。她说,离异,有孩子,归男方。我说,男孩女孩啊。她说,女孩,快上学了。我说,挺好,老话讲,闺女是妈的小棉袄儿。她说,跟我一点都不亲,爱臭美,谁给买衣服就跟谁,整天围着她爸后找的转,气我。我说,孩子小,长大了就好了,谁也不行,还得是亲妈,母女连心。隋菲说,你啥情况,我还不知道。我说,我啊,没结过婚,新华电器的,普通工人,三班倒。隋菲说,待遇不错吧。我说,不行,到手两千五百八,但保险上得挺全,单位比较正规。隋菲说,也行,自己够过。我说,一般化。隋菲说,你们厂子是生产啥的。我说,这个说来话长,经营项目比较复杂,我刚去的时候,是做电褥子的,生产长条儿的电热元件,后来几年,暖气烧得都挺好,就不做这个了,给我安排去连接器车间,干印制板,焊爪簧,应用挺广泛,这几年,厂子规模逐渐扩张,接不少新项目,有的产品还能用在武器上呢,属于军工企业。隋菲说,好单位,需要保密不。我说,保啥密,想告诉别人,都不知道说点啥,我去了就是干活儿,别人咋说咱咋干。隋菲说,挺好,省心。我说,听介绍人说,你在医院上班。隋菲说,以前在,化工厂医院,当护士,现在不了,状态不好,休长假,半年没上班了。我说,也行,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