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道路(第2/7页)

班立新有点不高兴,没有露出惯常的笑容作为回应,而是低着头,抬起腿来,掸去裤子上的泡沫与水珠,他的牛仔裤刚刚浆洗过,表面像附有一层硬壳,啤酒渗不进去。李承杰走到近前,红着脸说,没事吧,不知道这里面还有没喝完的酒。班立新说,脚法挺准。李承杰说,给你裤子整湿了。班立新说,没事,这一上午都没看见你呢。李承杰说,你们喝酒来着,我也不会喝,谁也不认识,没挨过去凑热闹。班立新说,你们吊车组过来几个人。李承杰说,就我一个。班立新说,你门子挺硬啊。李承杰说,没门子,上次技术比赛,勾罐头瓶子,我拿了第一,说给涨一级工资,也没给涨,就换了个疗养机会。班立新说,跟谁过来的?李承杰说,就我自己,你不是?班立新说,媳妇孩子也来了,在别的车厢呢,媳妇也有个名额。李承杰说,让带孩子来吗?班立新说,不让啊,偷着带的。李承杰说,抓到不得挨处分。班立新说,谁啊,敢处分我,借他俩胆儿。

到达目的地时,已是傍晚,天空开阔而阴沉,几滴雨丝散落在地上,又迅速蒸发掉。车厢里的人涌出来,三五成群,迈开大步,汗水被风吹干,酒醒之后,他们又重新雀跃起来。班立新提着大包走在最后面,左顾右盼,李承杰等在车门处,向他着急地摆手说,快点啊,一会儿来接咱们的车就要开走了,那车可不等人。班立新说,你去坐车吧,我得带着媳妇孩子单独走,被看见不太好。李承杰说,没事,我给你打掩护。班立新说,一个大活人,你咋掩护。李承杰说,嘿嘿,也是,那我也不坐车了,跟着你们走吧。

李承杰和班立新一家三口,走出站台,钻过地下通道,在车站外面找了两辆三轮车,谈好价格,班立新的妻子带着孩子坐一辆,李承杰和班立新同坐一辆,一前一后,向着山脚下的疗养院骑去。蹬三轮车的问他们,你们是变压器厂的吗?他们回答说是。蹬三轮的又问,我有个问题,困惑好几年了,想请教一下你们。班立新说,有啥直说。蹬三轮的说,我说的话你别不爱听。班立新说,你说说看,我尽量。蹬三轮的说,我就是想不明白,疗养院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呢,按照字面理解,是不是病人恢复身体健康的地方,但这一年又一年的,都是过来旅游的,欢天喜地,连吃带喝,最后还买一堆纪念品。李承杰说,嘿嘿,你不知道,我们都有职业病。蹬三轮的问,什么叫职业病?李承杰说,比方说我,是开老吊的,天天就坐在几平米的驾驶室里按电钮,扬杆转向,手握档杆玩一天,不是吊灰就吊砖,上高害怕也得去,坐里就像蹲监狱,很压抑的。蹬三轮的说,那是需要偶尔敞开一下心扉,看看风景,另外一位兄弟呢,你有什么职业病。班立新说,我有酒精依赖,上班就是喝酒睡觉,睡醒了下班。蹬三轮的说,你这病好,我也想得。李承杰笑着跟班立新说,你们线圈组啊,最适合养老,活儿轻俏,还属于有毒有害工种,保健发得也多,得是我的两倍。班立新说,无所谓,也不是自己买卖,对付过去就完事儿。

到达疗养院门口时,班立新的儿子已经睡着了,李承杰帮他提着包裹,他从车上把儿子抱过来,迈向里面的三层小楼,傍晚时分,门口的灯亮得很早,蚊虫噼里啪啦地往上撞,这里的空气清冽,温度适宜,有人已经换好一身鲜艳的衣裤,步伐轻松,准备乘着即将到来的夜色去四周转一转。班立新的情绪不错,挑着眉毛,蹑手蹑脚地走路,尽量避开他人的目光,实在躲不过去时,便点头打招呼,谨慎地露出微笑。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是在对所有人说,嘘,小点声,我的儿子睡着了。

我说,我记得,那时他们刚搬过来,我跟李早也才认识没几天。父亲说,对,一家三口搬过来的,媳妇是冶炼厂的,干焙烧的,能进炉子,身板儿宽阔,说话嗓门挺大。我说,去的时候,我跟我妈在一个车厢里,挺紧张,尿了好几次,后来坐上三轮,好像就睡着了,不知道多久才醒,醒来之后天都黑了,屋里也没开灯,我就一直闭着眼睛。父亲说,我们在那儿一共待了十天,那边的夜晚总是来得很快,刚转过头的工夫,天就完全黑下来,灯也少,什么都看不见。

父亲又点了根烟,说,春分,一般是在三月份。我说,应该是。父亲说,李承杰走的那阵儿,我刚下岗没几天,他比我早一年。我说,下岗之后,李叔上哪干活去了。父亲说,不开吊车了,找了个私人开的门市,做铝合金加工的,他去帮着安装窗户,跟以前一样,也得爬高,有时候爬上楼顶,拽两根铁绳子,从上面往下一点一点放,深蓝色的玻璃架子,像一面镜子,扣在阳台上,遮天蔽日。我说,想起来了,家家都换铝合金,好看,滑溜儿,但冬天不保暖,漏风,窗台结冰。父亲说,有一次,他给一家二楼的住户安铝合金窗,顺着外面的管道爬上去,往墙上钻眼时,不小心踩秃噜了,摔了下来,后脑勺着地,听说当时他自己还笑呢,站起来拍拍身子,接着把活儿干完,第二天睡觉起来,肩胛骨开始疼,持续好多天,钻心地疼,再后来,胸口也憋得慌,上不来气,去医院一查,发现了别的毛病,从此就常去报到,检查治疗,但也没用,维持不了,这都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