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杀(第6/7页)

肖树斌以前住的东药宿舍楼,他也去过不止一次,经常上楼敲门,不仅白天去敲,有时半夜也去,始终无人应答;他又在楼下蹲点儿,夹着包,背靠着墙,藏在楼洞里,满身白灰,一待就是大半天,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附近的邻居上班时看见他,下班时发现他还在,便十分警惕,他待了几天,遭受无数的白眼与盘问,到头来一无所获。

我爸折腾了一段时间,人变得更为消瘦,精神也日益萎靡,但公文包仍不离身,我每天都提心吊胆。有天晚上我回家时,看见他自己在厨房里喝酒,模样消沉,半天才喝一口,他把我喊过去,然后说了句,一比零,我说什么,他说,倒数第二轮,今天沈阳海狮对鲁能泰山,一比零赢了,保级成功。我说,你去体育场看球了。他说,去了。我说,那你看见肖叔了吗。他说,没有。我说,摩托车也没找到。他说,没找到。我说,不要再去找了。他说,整不明白。我说,不明白啥。他摇摇头,没有说话,继续自己喝酒。后来我想通了,他不明白的大概是,一个人怎么能如此轻松地放弃自己所热爱的事物呢。

那年联赛的最后一个比赛日是在十月底,在此之前,沈阳海狮队已经拿到足够的分数,即便最后一轮输球,也没有降级风险。那天中午,我爸忽然说要带我去看球,我并不是很想去,但又不想破坏他的兴致,便跟他坐上公交车,一路晃荡着到达体育场,我在车上昏昏欲睡。在售票口买票时,我发现这次他并没用下岗证,而是买了两张正价球票。那天我们去得很早,中午刚过,便坐在看台里,位置不错,视野很好。我们等了很长时间,看着一大片阴影从东侧移到西侧,比赛开始的哨声才响起来,那是一场很沉闷的比赛,观众不多,双方踢得心不在焉,主裁判不停地看表,最终沈阳海狮与对手零比零踢平。

比赛结束时,已是傍晚,天色正逐渐暗下来,我们要赶回家去做饭,从球场出来之后,便又坐上一趟公交车,很多穿着队服的球迷也涌进来,车内一片黄色的海洋,人挤着人,声音嘈杂,我的脸几乎是贴在车窗上。我们坐的是一辆即将报废的无轨电车,自从那场事故之后,全部无轨电车都要停掉,这辆车也不例外,正在履行最后几次使命,它庞大而破旧,慢吞吞地行驶,两条长长的辫子拖在半空,在立交桥底下盘旋、绕转,车厢四面漏风,震颤得很厉害,街道在闪光,无轨电车经过两侧的饭店、练歌房和休闲中心,几处商铺正在翻修,门口堆着新鲜而潮湿的沙土,我爸站在我身后,扶着栏杆,一言不发。

那天刚刚下过一场不小的雨,我们虽然在车里,但也能感受到空气正一点一点变冷。无轨电车走走停停,走到两洞桥附近时,开始剧烈颠簸,雨后的桥底遍布泥坑,车辆由此经过,起起伏伏,像是开在弹簧上。两洞桥上方经常有火车经过,拉着树木或者钢铁,从更北的地方缓慢开来,防雨布随意地铺在上面,每次过火车,底下的桥洞里都会轰隆作响,仿佛即将坍塌一般,那天就是在这种巨大的轰鸣声中,我们再次见到了肖树斌。

肖树斌在桥底的隧道里,靠在弧形的一侧,头顶着或明或暗的白光灯,隔着车窗,离我咫尺,他的面目复杂,衣着单薄,叼着烟的嘴不住地哆嗦着,而我爸的那辆摩托车停在一旁。十月底的风在这城市的最低处徘徊,吹散废屑、树叶与积水,他看见载满球迷的无轨电车驶过来时,忽然疯狂地挥舞起手中的旗帜,像是要发起一次冲锋。

我相信我和我爸都看见了这一幕,但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回望。我们沉默地驶过去,之后是一个轻微的刹车,后面的人又都挤上来,如层叠的波浪,我们被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车上的一些球迷也看见了那杆旗,跃跃欲动,有人开始轻声哼唱队歌,开始是一个声音,后来又有人怪叫着附和,最终变成一场小规模的合唱,如同一场虔诚的祷告:我们的海狮劈波斩浪,我们的海狮奔向前方,所有的沈阳人都是兄弟姐妹,肩并肩手拉手站在你的身旁。

后来到站之后,电车与歌声一起停下来,很多人下车了,又上来一些,车里变得很宽松,再后来,车上的人越来越少,我们一直坐到终点站,外面的雨又下起来了。

那天之后,我爸在供暖公司找到一份新的工作,他不懂任何管线的技术,也不知道那些烧得滚烫的水要流向何处,又要怎么流回来,一切需要从头学习,他夹起公文包,里面放着笔和纸,但不到一年,便又失业了。后来,他又做过很多不同种类的工作,学着去做一些事情,很快他就变老了,这一点也出乎意料,我是说,那些年过得都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