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锦豹子

孙旭庭第一次来我家里时,距离那年的除夕还有不到半个月,我正在院儿里放鞭,一整挂大地红被拆成五百个小鞭,我捋顺火药捻儿,举着半根卫生香逐个点燃,这些小鞭我已经连续放了三天,炸过冷空气、铁罐和下水井盖,闷哑的、低沉的、脆亮的、空洞的,各种各样的动静都听过,到最后觉得索然无味,口袋里还剩着大半兜的火药,没处施展。

我站在门口雪堆的最高处,望见有人朝我家的方向走过来,方脸,眼睛亮,个子挺高,得有一米八,但背有些驼,穿一身灰色呢子大衣,敞着怀儿,系一条奶白色围脖,戴黑皮手套,远看挺有派,眉眼儿周正。我不认识这个人,准备吓唬他一下,于是吹了两下香灰,想要在他走近时,点根小鞭朝他扔过去,然后跑掉。他走到一半时,忽然立在原地,不再前行,而是直直地看向我,仿佛能洞穿我的心思,没过几分钟,我的小姑推着自行车从另一条路走过来,车轮在她身后的雪地留下一道浅淡的印迹。他们说了几句话后,小姑忽然发现雪堆上的我,于是挥着手高喊我的名字,我很不情愿地从雪堆上滑下来,走过去迎接。

走到近处,我才注意到,他左手拎着柳木筐,里面装着半把蒜毫、两瓶黄桃罐头和一只光溜溜的白鸡,右手拎着一个扎紧的编织袋,上面写着两个粉色大字。我指着编织袋问小姑说,这第一字我认识,念尿,撒尿的尿,第二个字念啥。小姑翻过来编织袋看了看,瞪了他一眼,然后对我说,念素。我问,啥是尿素。小姑说,我也不知道。我说,可能是从尿里面提炼出来的精华。我转过头去问孙旭庭,我说得对不?他尴尬地咳嗽两声,伸出手将编织袋递向我,我有点犹豫,但还是接了过来,发现袋子根本没什么重量,飘轻儿,稀里哗啦乱响,好像大风一吹,它就能在空中摆起来。

孙旭庭跟在小姑后面进屋,满面红光,精神十足,点头哈腰打招呼,我奶用白瓷缸子给他沏了一杯浓浓的花茶,离着老远都能闻见漾出来的苦味儿,然后便拎着那只白鸡钻进厨房里。孙旭庭脱下呢子大衣,问小姑说,有衣裳挂儿没?小姑说,没有,我家衣服都堆炕上。他说,借的,明天得还回去,版型不能给整乱了。小姑想了想,把大衣的领子口儿戳在门口的拖把上,看上去像一位窝囊的丑角儿。孙旭庭憨笑着说,还得是你,真有办法,懂得随机应变。小姑说,干活吧,好好表现。

他半跪在地上,后腰结实而宽厚,像一堵墙,给自己点上根烟,轻快地伸出两根手指,拽去系在编织袋口的玻璃绳儿,再将袋子反向倾倒,几十个空的铝制易拉罐呼啦一下跳出来,滚落满地,同时传出一股甘甜的汽水味儿。他吐着烟圈问我,知道干啥的不?我说,知道,踩扁了卖给收破烂的,八分钱一个。他说,那不白瞎好东西了,你看我给你变戏法。

孙旭庭将易拉罐上下盖的部分用锥子各打一个孔,两两一组,每组之间隔着几厘米,依序排好,两侧打头的是粉红色的珍珍荔枝,然后是白色的健力宝,黄色的棒棰岛,扯去外皮的铜芯从中钻进去,再用扣钉铆实,这些空易拉罐固定在绝缘条上,两个绝缘条一横一竖绑紧,直到最后勒上转换插头,另一端接到电视后面,这时我才看明白,他是在做接收天线。

小姑抓着一把毛嗑儿,侧身斜卧在炕上,跟我奶摆扑克,上下两横排,各六张打头的,这叫十二月,算命用的,能看出来今年哪个月顺当,哪个月里有坎坷。

忙活了俩小时后,天线初具形态,孙旭庭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端,另一只手推开窗户,冷风迅猛灌入,他脱掉鞋子,踩在窗台的黄棕色瓷砖上面,将上身伸出去,左手举着十字架一样的天线,右手掏出兜里的锤子,嘴里咬着两根长钉,脸抵在气窗上,模样有点可笑,看起来像是吊挂在外面,他嘴里哈出的白汽将窗户上的冰霜浸润,几粒水滴贴着玻璃快速流下,又忽然静止于某处。我奶坐在炕上,拉长声音朝他喊道,拔脚不,旭庭啊,别冻着。他连忙摇摇头,抬高眼皮,继续寻觅最佳的扎钉位置。小姑说,不用管他,妈,鸡啥时候能炖好。孙旭庭在外面摆弄半天,又低头猫起腰,缩回到窗口里来,朝着屋里的小姑说,那谁,彩电塔在哪个方向来着,天线得朝着那边,不然信号不好。我小姑跳下炕,拧开电视机,说,你调天线就行,哪个方向效果好,彩电塔就在那边呗,死脑瓜骨儿。

我爸下班回来时,接收天线已经安装完毕,斜支在外屋顶,立于风中,直指天际,白鸡也炖好了,分了两大碗装,表面都有一层黄澄澄的油花,又烫又腻,我只吃两口就下桌了,掰开电视机上的小盖儿,拧来拧去进行微调,发现有个频道在播武侠剧,男的女的头发都五颜六色,演的是仙魔二界,会施法术,有妖有神,我看得很入迷,死活不让别人换台。孙旭庭坐在饭桌旁边,瞥了一眼电视,说道,《蜀山奇侠之仙侣奇缘》,香港人拍的,是挺有意思,录像带我看过不少。我爸说,今天辛苦你了,没这天线,电视也看不了几个台。然后又给他倒满一口杯散白酒,夹了一块鸡大腿肉,说,粉条你自己盛,锅里还有呢,别外道。他举起白酒跟我爸碰杯,嘴角吸着气,滋啦喝下一大口,又跟我爸说,哥,我做的天线,十二个罐一组,覆盖均衡,信号超强,我自己的发明创造,咱这个天线能调夹角,45度能看中央台,90度看地方台效果好,120度能看隔壁家的录像带,现在就是120度,邻居要是有打游戏机的咱也都能收着,过年时候调成45度角,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保证一个雪花点儿都没有,李谷一站在你跟前儿唱歌。我爸说,这可见功夫,手挺巧,你懂电路啊。孙旭庭说,也是后学的,不是本职专业,我就爱琢磨。我爸说,我插队时去过你们盘锦,洋柿子好吃。孙旭庭说,行,哥,再回家我给你带柿子过来,不过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去。我爸说,怎么的呢。孙旭庭说,厂里不放人,春节估计是回不去,生产任务重,得给小学生印教材,过完年这不就要开学了么。我爸说,那是不能耽误,教育问题必须得重视,而且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孙旭庭说,哥,你对社会理解挺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