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杀(第4/7页)

大概半个月之后,有天我放学回家,发现肖树斌正坐在我家的阳台上喝酒,他侧着身子,手里举着筷子,满脸通红,唾星飞溅,朝我爸比划着说,这么大一个金镏子,给送过去了,就他妈让踢十五分钟,黑不黑。我爸说,没办法,培养特长就是费钱。肖树斌叹了口气,双手抱着脑袋说,这教练,太现实了,不塞钱就不让上场,一点办法也没有,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爸说,都理解,我这不也一样,咬牙坚持,你再想想办法吧。肖树斌看了我一眼,说道,你儿子回来了,没事那我走了,别耽误他学习。我爸说,有空过来喝酒。肖树斌走之前,笑着跟我说,给你买小食品了,在屋里呢,得好好学啊,不能辜负你爸。我爸说,快说谢谢。我说,谢谢肖叔。

肖树斌离开之后,我和我爸隔着门听他下楼,拖鞋趿拉在楼梯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一层又一层,他走得很慢,仿佛不知道接下来的一步要迈向何处。我问我爸说,他咋来了呢。我爸说,推不走,来借钱的,赡养费给不起了。我说,前几天我看见他儿子了,在东药宿舍那边。我爸说,哦,他干啥呢。我说,跟他爸站在外面唠嗑。我爸自己补了口酒,说,哦,没进屋呢。我说,不知道,后来我看见他儿子上去卷他一脚。我爸愣了一下,说,然后呢。我说,然后我看见肖叔被踢到的那条腿打了个弯,他一只手扶着那条腿,栽着肩膀不停地说着话,那条腿后来就那么弯着,再也没直起来。我爸听后想了想,跟我说,搞体育的,可能脾气都不好,你回屋写作业吧。

在此之前,我妈总吵着睡不好觉,只能睡前半夜,瞪眼到天亮,第二天没精神头儿,哈欠连天,又过不到半个月,她开始头疼,成天总揉着太阳穴,早先像是神经痛,一跳一跳的,挺有节奏,后来发展得比较严重,抱着脑袋起不来床,我爸半夜送去医院,拍片化验,忙得眼花缭乱,第二天专家会诊,说是脑袋里长了东西,建议立即做开颅手术。

这对于我家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我爸措手不及,每天东跑西走,骑着摩托出门借钱,亲戚基本求了个遍,打了一沓白条,拉脚儿的朋友也给凑了一些,最后总算把钱攒齐。做手术那天,我和我爸在门外站着等了很长时间,他把派克服盖在我身上,让我眯一会儿,我坐在医院的塑料椅子上睡不着,看着很多人推进去又推出来,门外的人们互相小声地说着话,空旷的走廊将这些低语来回反射,使其变成嗡鸣,庞杂而喧哗。

我爸也在走廊里出出进进,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护士把我妈推出来时,大声喊家属,我爸正好不在,我朝着走廊喊了好几声,也没听见回应,外面太冷,我赶忙先把床接过来,准备自己推回病房。那张床很有分量,底下的滑轮也有些故障,我推得很吃力,滴流瓶子摇晃一路,手术床还磕到电梯门上,咣当一声,我妈的脑袋也跟着一晃,我爸这才匆忙从后面赶来,满身烟味,我当时十分怨恨他,情绪很激烈,差点儿也卷他一脚。

做完手术后的前几天里,我妈的视力受了一些影响,看东西模糊,像蒙上一层薄雾,生活不能自理,我爸没法出去拉脚儿,整天在医院里照顾我妈,我放学后也过去,跟他们一起吃病号饭,帮着我妈一点一点恢复,晚上跟我爸一颠一倒,睡在租来的行军床上。有一天,吃过晚饭,我一边写作业,一边听着半导体里播的新闻,女主持人说,长春流窜到我市作案的刨锛帮,目前已有三人落网,群众拍手称快。我问我爸,啥叫刨锛帮。我爸说,就是刨后脑勺的组织,趁你上楼梯的时候拿着锛子照你脑袋来一下。我说,刨别人后脑勺干啥。我爸说,抢钱,现在人都渴。我说,能把人刨成啥样?我爸说,点子正的,能直接被刨死,点子背的,一辈子变植物人。

我们都很意外,我妈住院期间,肖树斌还来探望过一次。他好像瘦了不少,白衬衫很不合身,仍趿拉着拖鞋,拎来半盘香蕉和一塑料袋国光苹果,坐在板凳上,低着脑袋,双手无处可放,讲话前言不搭后语。肖树斌先是发表一通对于医疗制度的看法,然后问我爸,弟妹恢复得咋样。我爸说,还行,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肖树斌又问,能走医疗保险不?我爸说,能走一少部分,用的药里有很多都需要自费。肖树斌说,那你看看,医院就赚这份钱呢。我爸说,也没办法,有病不能不治,你找工作没呢。他回答说,出去找了,没找到,试了几家,都不行,我这大锅饭手法,饭店不爱要,还是不行,不够细致。我爸说,别着急,慢慢来,最近去看球没有。肖树斌说,球是必须得看啊,最近几场都关键,保级大战,没想到,买了好几个外援,最后还要在保级线上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