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锦豹子(第4/12页)

孙旭庭听说此事后,几乎每天住在厂里,跟同班组的四五个人废寝忘食地钻研,一起琢磨该如何组装这台庞然大物。他们先请了变压器厂的专家,将德文说明书翻译成中文,结果发现毫无用处,完全是一腔废话,后来又自费去了趟北京,住在地下室里,每天去北京印刷学院请教机电工程系的教授,教授看完说明书后,又研究了半天他们拍的图片,打了好几通电话,然后把他们请到办公室来,倒好茶水,说道,你们这种刻苦钻研、热情上进的主人翁精神十分可嘉,我也很受感动,但是恕我直言,你们厂子在处理一些问题时,可能略有草率,德国的印刷机确实质量好,在世界上来说,技术也处于领先地位,他们最好的印刷机名叫海德堡,闻名遐迩,是这几个字母,这个你们听说过没有,没听过也不要紧,来,你们再仔细看看带来的这份说明书,发现差异没有,你们买的这个不是海德堡,名牌上也不是德语,是花体的汉语拼音,我琢磨了两天才反应过来,不信你们试着拼一下,波一奥,鲍,对,你们买的是鲍德海牌印刷机,我查了一下,内蒙古包头的企业,总经理姓鲍,我估计这机器是出口转了一圈,最后又落回到你们手里,也算出口转内销了,机器是真机器,主要部件也不缺,就是技术有点落伍,属于前苏联的款型,齿轮、凸轮、链轮和滚筒都是上一代的样式,坏了都不好修配,照我看来,好像没什么进一步组装的必要了,即便组装好了,日后的动态保养和静态保养也都成问题。同去的工友听后顿时有些灰心,孙旭庭上前一步,眼神恳切,坚定地握着教授的手说,您还是教教我们怎么组装吧,这么大的机器不能瘫着,技术过不过时我不懂,能干活就行啊,厂子里的人都指着它干活吃饭呢。

回到印刷厂之后,他们又花了一周的时间,几经反复,终于勉强将鲍德海牌印刷机组装完成,当天午夜时分,机器首次加油润滑空转,震颤不停,发出一阵一阵波浪式的热量,像是要推动附近的事物使之远离,孙旭庭和工友们岔开双腿,站定机器两侧,架起手臂,昂头挺胸,让机器散发出来的温度将身上的汗水烘干。

机器正式启动之前,郝厂长特意举办了一次剪彩仪式,直接在车间里铺上红地毯,两旁摆彩色气球,并安排专门的摄影师给她照相。她先跟鲍德海牌印刷机合影,又跟每个组装机器的员工握手,点头致谢说,同志,你好,同志,你辛苦了。厂里的宣传部门为此特意撰写一篇报道,刊登在那一期的《当代工人》上面,讲述敢闯敢拼的郝厂长带领工人们排除艰险、克服万难,最终征服进口机器巨兽的故事,过程跌宕起伏,耐人寻味。孙旭庭拿着发表出来的杂志给我们全家人看,整篇文章里只有一句话提到他,“印刷车间工人小孙暗地里对郝厂长竖起了大拇指,他心里想,不愧是我们的厂长,巾帼不让须眉”。

工友普遍涨了两级工资,其中一位还提为班长,孙旭庭有自己的打算,他报告科长说自己不要工资。科长说,旭庭,你当完劳模,还想当雷锋啊,好好好,真是我们车间的优秀典型,明年咱们大门口还挂你相片。孙旭庭说,我不当雷锋,我要找厂长。科长说,厂长有工夫见你么,有啥事儿先跟我汇报。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嘟囔道,科长,橡胶四厂的套间还没下来呢,答应我快两年了。科长说,怎么说呢,你是功臣,组织上还是有考虑的,回去等信儿吧。孙旭庭说,科长,回不去了,媳妇闹得太凶,独身宿舍的钥匙我都给你带来了,要不我就得住你办公室了。

临近分房之前,又出现一些变动,本来说好的四楼,在最后关头又换成顶楼。科长对孙旭庭说,你们小年轻,爬一爬楼没关系,四楼让给老同志,你发扬一下精神。孙旭庭问,顶楼是几楼。科长说,六楼,其实也不错,清静,开阔,登高望远,也不招蚊子,那边风景独好。孙旭庭问,如果我不要呢。科长说,你不要,有的是人要,我明白地告诉你,换是换不了,四楼已经搬进去了,或者你可以等下一批分房,但能分到几楼,谁也说不好,此一时彼一时啊,到时候你别后悔,后悔也别来找我。

思来想去,孙旭庭还是领回六楼的钥匙。橡胶四厂的家属楼临近齐贤街,灰色水泥墙体,窗户半封闭,一层楼梯上去,左右两侧共住十户,长长的走廊挂在外面,栏杆里则堆积着花盆、儿童三轮车与酸菜缸,每户的门上挂着细密的塑料珠帘,一推开门便哗啦哗啦地响。

孙旭庭扛上来几袋沙子和水泥,开始装修新家,刮大白、换灯管、刷墙围,还借钱给我小姑买了一套带梳妆台的组合柜。整间屋子格局不错,南北通透,景色也好,推开窗子便能看见冶炼厂耸入云霄的雄伟烟囱。唯一的缺点是地面处理得欠妥,孙旭庭在重铺地面时,将氧化铁颜料掺在水泥里,按照他预想的效果,这样刷出来的地面会有黯淡的红色,显得高雅而整洁,但没想到,来帮忙的朋友谁都没有经验,氧化铁颜料的调和比例有问题,没能很好地融在水泥里,最后刷出来的地面像一张大花脸,到处都是不均匀的红道儿,看起来十分抽象,他只好又买来地板革铺在上面,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不死心,每隔几天便揭起一角,打着手电朝里面看看,期望着时间会将那些红色的氧化铁均匀涂抹开来。